一七一二章:神秘路,彼岸花(六)
對十三郎而言,聽過與沒聽過這時看起來并不重要,就連那句話的意思也不重要,片刻清醒后的他回到之前那種狀態,似清似睡,意走神失。
意隨身走,疾馳的身形在星空畫出一條平滑的線,看起來無比美妙。
身后,那顆陪伴他不知多久的星球同樣開始移動,似被一只手撥動般畫向遠方,與群星匯合。
路上,補天石穩穩停在掌心,五彩光霞幽幽閃爍,與周圍星光輝映的同時、似在進行某種交流。
那是一種極其玄妙的感覺,遠方無數顆星星眨眼,像是一群人以無聲的方式發出問候,補天石一一分辨出來,自其中選出認為合拍的那一個,以閃爍回應;下一刻,當那個幸冇運的星雀躍著發出進一步交流的信號時,補天石卻像是厭倦了,或者忘記了,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別處。
它就像一位坐擁無數佳麗的君王,在無數期盼等待的目光中游走、挑選,但又總是沾之即去,從不停留在一處。
這里有十三郎的功勞,是他賦予了補天石以行動的能力,使其得到萬花叢中過的機會。
假如十三郎和剛進來的時候一樣,或其身邊阿古王還在,當能留意到補天石的變化,至不濟也該生出少許疑惑,遺憾的是情況不是那樣,十三郎一直在思索那句話的意思與源頭,并追索那個聲音的方向前進,阿古王則已魂消身隕,死的透透了。
如此這般,十三郎托石而行,很快就、也許很久才碰到另一顆星,于其邊緣稍稍停頓。
他不該停的。
腦海中的聲音,手上的石,各自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催促著他前進,但其身體冇內存在另一股力量與其抗衡,來自數千萬次行動培養的本能。在那個本能的驅使下,十三郎停了片刻,習慣性地以空著那只手從星球上捉出一個人,望著他變成火,化成灰,直到徹底消亡。
好比習慣了某件事,長時間沒做、看似已經忘記,然而留在身體、肌肉、血液中的記憶仍在,突然有一天因某個事物觸發,上手即來。
“我好像見過”對著那團火,十三郎神情微惘。
由“像聽過”變成“像見過。”代表的是某根不斷加固的絞索稍稍松懈,或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停頓,然而,即便這一點點變化,也馬上被打斷。
“阿者言無,鼻者名間,為無時間,為無空間,為無量受業報之界。”
腦海中聲音變得嚴厲起來,十三郎識海有些刺痛,微微皺眉,忽低頭去看補天石。
“怎么發熱了?”
掌心傳來微熱感覺,然而當他試圖認真感受,卻又抓了個空。
變化還是有的,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因本能引發的已然熄滅,十三郎隨意看了那顆星球一眼,似已完全忘了剛剛要做的事,從其身冇邊經過,離開。
隨著其離去,那顆星上因“天來了”引發的混亂逐步消退,又在移動間與群星相融,一切回歸正常。
不知過了多久,途徑下顆星的時候,十三郎再次重復了一遍捉人看火的舉動,照例那個聲音更加嚴厲,補天石灼熱程度更高。
“怎么發熱了?”
十三郎低頭、查看,什么都沒能發現,疑惑搖了搖頭,接著起身,離去。
如此這般,每當經過某顆星,身體冇內的本能都會覺冇醒,如頑疾復發導致十三郎停頓,每當這個時候,腦海中的那個聲音總會加劇,補天石會發熱,十三郎又總是會查看,照例總是一無所獲。
不知經過多少次這般,不知經過多少顆星,捉出多少個人,看了多少團火焰,感受過多少次灼熱與刺痛,漸漸地,十三郎有些力不從心。
兩方面壓力,首先十三郎身體變小,與補天石之間的比例逐步失調,當初如雞蛋一樣握在手心的石頭,如今變得壇一樣大,十三郎托住它越來越吃力。其次在這一路上,其腦海中的那個聲音步步加強,每每令他皺眉搖頭。
某時某刻,補天石已和他差不多大的時候,十三郎經過一顆星的身邊,有些遲疑。
“好像”
他望著那顆星,望著那顆星上的人們驚慌呼喊,表情疑惑。
漫長路途,數千萬次行動培養出來的本能終于磨滅,十三郎想不起要做的事,只余下少許疑惑遲疑。
一件奇妙的事情此刻發生。
“阿者言無,鼻者名間,為無時間,為無空間,為無量受業報之界。”
那句話,那個聲,聲音漠然和一路上絕大多數時候完全一樣,但因那顆星在身邊,給十三郎帶來的感受也有不同。
他覺得痛。
此刻,那個聲音并未變得嚴厲,但他依然覺得痛。
不知不覺,他被培養出另一種習慣,或者叫反應。
于是十三郎習慣性地低頭,卻沒有能從補天石上感受到應該有的熱。
他搖搖頭想離開,腳下卻沒有移動,就像臨出門的時候記得有什么事情沒做,腳被栓住一樣。
“嗯?”
左思右想,十三郎遲疑地伸出手,從那些驚慌失措的人里抓一個,捉出來。
規則當即生效,人變火,火變灰,灰變成無。
規則就是規則,接下來事情一如既往,補天石發熱,十三郎低頭,腦海中聲音驟變嚴厲,十三郎應劇痛前行。
但有些不同的事情發生。
離開的時候,十三郎忍不住回頭看一眼,看著那顆星從靜止開始移動、或者叫改變原來軌跡,與其它星混在一起,難以分辨。
些微變化,意義迥然不同。
身望前,眼看后,十三郎若有所思。此時此刻,若能如之前那樣看到其眼眸深處,會發現那片混沌上產生了一條裂縫。
或許那不應該叫裂縫,比如用指甲在鏡子上畫,會出現痕跡,這個時候拿抹布擦一擦,鏡子依舊能夠恢復原狀。
十三郎屬于另一種情形,當其經過下一顆星的時候,之前發生過的事情再度重復。
他疑惑,低頭,試探著伸手,捉人觀火,感受灼熱與劇痛,繼續走,回頭看,若有思。
鏡面上,十三郎延著那個指甲劃過的痕跡,再劃了一次。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又不知過了多久。
對十三郎來說,補天石變得如山丘一樣大,十三郎不能如以往那樣托著前進,而是拖著它走。
漫長旅途,十三郎神色極其疲憊,頭發都已經花白,臉上表情異常堅定,眼眸光滑,望之卻如泥潭一樣莫測。
“阿者言無,鼻者名間,為無時間,為無空間,為無量受業報之界。”
“我聽過的”
腦海中聲音依舊回蕩,近來更有加重加強的趨勢,十三郎重復著重復了億萬次的呢喃,在一顆星旁邊止步。
他沒有再看補天石,直伸手從星捏捉出一人,望著他化火變灰消失,感受身后那股熱浪襲來進入其身體、之后回轉。
他變小了,或者說石頭長大了,微微灼熱變成熱浪滾滾,做完這些的十三郎照例承受責罰,表情在嚴厲的呵斥聲中扭曲。
與此同時,鏡面上的那一絲劃痕也在加深。
“什么意義呢?”
目光那顆星消失在遠方,首次就此發出疑問的十三郎扭頭身后,重冇上旅程。
如此這般,直到
前方出現一朵巨冇大的花。
花分五瓣如梅,巨冇大好似穹頂遮住星空,人在花前,首先看到的不是其形色如何壯美,而是正當中的那個缺口。
缺口是那么的大,那么的丑,那樣醒目令人憎恨,就好像絕色美人臉上的疤,讓人止不住為其扼腕嘆息,恨不能想個法子補救。
花如人面,如今,補救的法子來了。
遠方五色巨石滾來,十三郎在其身后,身如枯柴面如老叟,行螞蟻推山事。
他的臉上滿是狂熱表情,眼眸灰蒙蒙一片,看上去卻顯得無比堅定;他的身體早已不堪負荷,隨時都可能倒塌成一灘爛泥,然而每當那個時候,一股如天威般的氣息便從其身內滋生,促使他重新站起來,竭盡全力推動巨石。
一尺一尺,一寸一寸,天威般的氣息每次出現,十三郎的身體便會瘦上一圈,到后來,他的身體上釋放出火光,生命最深處的本源被一點點吸干,燃冇燒,變成推動巨石的力。
終于到了,巨石滾動到缺口旁的那一刻,十三郎停了下來,直起腰,轉過身,仔細地看看周圍。
一眼看破整個蒼穹,他在瞬間明白了一切。
花中界,輪回路,沉淪之地,三者實為一體。界就是花瓣,星就是蕊,只要把補天石裝回去,輪回即告修復。
這是他入界的使命,也是離開的唯一途徑。
到那時,他失去的一切都將回歸,并能掌控此界輪回。
“呵呵”
大功即將告成,該當狂笑幾聲才對,然而十三郎笑不出來,也不敢笑,因他生怕自己會笑散了架,活活笑死在這里。
越是臨近山巔越需要謹慎,越是靠近終點越不能放松,十三郎深吸一口氣息,低下頭,身體燃冇燒的速度驟然加劇,竭盡全力推動巨石,邁出最后一步。
咔吧一聲輕響。
仿佛鎖扣嚴絲合縫,聽起來那般美妙而且合拍,巨石卡入缺口的那個瞬間,十三郎的身體隨之軟倒,盤居其上。
光華陡起,昂然如海洋般浩航的生機憑空生出,隨即隆隆之聲大放,炸響在整個星空、每一個星內、每個人的耳邊。
“補天路,劫之始,定星難,仙魔辟。”
“補缺五相,天祭,天葬,天意,天生,天劫!”
一道光霞罩頂,五色流轉在十三郎的身體上來回橫掃,充沛到無法想象的力量瘋狂涌冇入,他的身體以看得見的速度復原,壯大,變得無比強悍。
十三郎的臉上,狂熱的表情被滿足所替代,揚起面孔,張開嘴,在嘶吼聲中等待碩果。
那股天威般的氣息再度浮現,聲音同時回蕩。
“輪回天生,天道閻羅,足!”
光霞轉動,五色流彩急速加劇,聲音愈發有力。
“成界有基,五行之力,足!”
下一刻,雷鳴滔滔,千萬風旋,聲如萬馬沖鋒。
“造靈有始,風雷之力,足!”
光霞再轉,黑白二氣上下環繞,聲音也如渺渺天音。
“生死陰陽,道之氣息,足!”
五色成絲,絲如蛛網盤繞,將十三郎包裹成粽子一樣,聲音隨之如琴弦撥動,忽然變得輕柔起來。
“輪回有劫,大道沉淪,無量之力足!”
最后一聲宣告落定,五彩光霞升騰到極致,巨冇大梅花瞬間綻開最最美艷的那一面,整個星空、無數顆星上的無數個人,通通爆發出狂熱歡呼。
與之相對應的,十三郎的身體漸漸下沉,不知不覺陷入到花蕊正中。
雙腳,小腿,及腰一股股被叫出名字的力量從其體冇內抽冇出,如靈泉灌溉鮮嫩之花,使之變得更加鮮嫩,鮮活,無比豐美。
身體陷入,十三郎表情沉醉,眼神熱烈而且堅定,像一塊雕琢成功的玉。他望著周圍發生的一切,感受著那股充盈動人的氣息,不知不覺舉起雙手,放聲歡呼。
“呵呵,好啊!”
當歡愉、高興達到極致的時候,人們其實想不出什么美妙詞匯,滿心歡暢只剩下一聲:好。
叫好的不止他一個,此時此刻,眾星全界,繁華盛開,祥瑞處處,不止多少靈泉重現,枯靈獲得新生。
補天成功,就好像生命從頭來過,整個世界都將新生。
“呵呵,好啊!”
無名地,酒樓上,一股歡暢的氣息同樣在滋生,但比別處顯得濃。猥瑣老者早已不再猥瑣,面容振奮神情激蕩,雙手張開,懷抱一方廣大世界。
“要成了,就要成功了,哈哈,哈哈哈!”
“不枉老夫辛苦栽培,不枉老夫數次舍棄,不枉老夫為你鋪路千年!”
笑著叫著,老者不知想到什么,忽有些莫名感觸。
“莫怪老夫算計,實在此事太艱難,非如此、非你不能成事。你雖去,但有后嗣留下,算起來也是老夫一脈,將來老夫賠他一個大好嗯?”
意外一呼,耳邊傳來咔的一聲輕響。
“嗯?”
“嗯?”
這邊疑,那邊惑,周圍大力抽取擠壓,十三郎眼中、那面平滑到幾近完美的鏡子上,被無數次指甲劃過的地方,痕跡漸漸變成裂紋。
聲音從裂紋處傳出,咔的一聲響。
“不!”無名地,老者神情大變。
“不!”花蕊中,十三郎厲嘯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