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正月初十,金軍大部渡河,兵臨開封城下。
完顏宗望督帥三萬兵馬,在牟駝崗扎下營寨后,便立刻把郭藥師喚來,詢問戰況。
原本該勢如破竹的戰事,突然間變得膠著起來。
究其原因,恰恰是玉尹在郭橋鎮兩日阻擊戰,使得原本張狂無比的女真人,變得有些畏首畏尾。特別是玉尹在郭橋鎮所使用的掌心雷,更讓女真人感到了恐懼。完顏宗望一到開封,便詢問這方面的情況,以期得到最為準確的訊息和戰報。
“殿下,南人士氣正熾,若強攻怕是會損失慘重。”
經過昨夜的交鋒,郭藥師不再似先前那般自信滿滿,言語中也透出了幾分猶豫。
完顏宗望臉色一沉,“郭將軍說得哪里話?
自古以來,行軍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而今咱孤軍深入,已無后路可退。咱聽人說過,南人曾有一位猛士,面對敵軍追擊,鑿穿了戰船,砸了飯鍋,而后鼓足勇氣和對手血戰一場,才大獲全勝。今日我等便要效仿那位猛士,與南人決戰。”
郭藥師一開始有些糊涂,不過后來卻聽明白了完顏宗望的意思。
他說的,不正是秦末之時,西楚霸王項羽破釜沉舟的故事?之時這位大太子也只是知道一個大概,對這個典故卻說不太明白。也難怪,生女真此前出沒于白山黑水之間,又怎可能知曉太多漢家典故?便是完顏宗望,也識不得太多的文字。
完顏宗望說完,沉默片刻,便問道:“郭將軍,城中細作可傳來消息?”
“啊?”
“那郭橋鎮主將,究竟何人?
還有,他們使用的火器,究竟是何來歷?”
郭藥師忙道:“回稟殿下,郭橋鎮主將已經打探出來,乃殿前司一個兵馬使,名叫玉尹。據說此人身上頗有神奇色彩,兩年間從一介市井潑皮,成為開封府名士。不過他使用的火器,細作卻不太清楚,他曾向將作監打聽過,并無這種火器的消息。”
說完,郭藥師猶豫了一下,沉聲道:“不若,再等一下?說不得今日會有消息傳來。”
完顏宗望聞聽,眸光一閃。
他在大帳中徘徊片刻,突然笑了。
“傳咱命令,準備攻城。”
“殿下……”
完顏宗望一擺手,“郭將軍也忒小心,其實那細作傳來的消息已經告訴了答案……既然連將作監都不清楚這火器的來歷,想必是那玉尹不知道從何處尋來,并未在宋軍普及。或者說,這種火器的數量不會太多,根本無法在軍中進行普及……咱擔心的,便是宋軍之中普及了這種火器。既然沒有普及,卻又怕他個勞什子?”
郭藥師連連點頭,“殿下所言極是。”
“呵呵,郭將軍也是關心則亂,也怪不得你。
倒是這個玉尹,咱卻極有興趣……未出征時,咱便聽人說過此人,言此人雖混跡市井,卻頗有真本事。不但在琴藝上造詣深厚,更一手創出大宋時代周刊,多次言及我大金兵事,言之有物,頗有見解。之前蕭大夫曾有意招攬此人,卻不得機會。
我還道這廝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家伙,不想兵事也非等閑……他在郭橋鎮大敗咱家,雖只是小勝,卻令咱家刮目相看。兩場戰事,先拖延了我行軍速度,更振奮了開封士氣。這個人,不可以小覷……不過我聽說,南人對他并不在意,甚至多有迫害。這等好漢若能為咱家效力,倒也是一樁美事。傳咱家命令,使城中細作打探玉尹駐扎之地。若是有機會,咱家倒是想要親自和這個玉尹見上一回。”
郭藥師忙道:“殿下英明。”
可內心里,對玉尹也生出了好奇心,甚至有些嫉妒。
自己獻出燕山府,更為完顏宗望出謀劃策,奮勇爭先,卻比不得完顏宗望對玉尹的評價。
這讓郭藥師心里,如何能服氣。
更下定決心,定要在接下來的戰事中,好生展現手段。
沒錯,而今金軍已成為孤軍,便是打不下開封,也要讓那老趙官家心生畏懼才好。
若打不怕老趙官家,那金軍便要危險。
別看宗望識不得幾個字,也沒有讀過太多書,可是這本領確是實實在在。他這個決定,正合了兵法中所言的上兵伐謀。強攻開封是假,威懾老趙官家才是真……
一邊是嫉妒玉尹,一邊對完顏宗望又多了幾分畏懼和敬佩。
郭藥師領命而去,大帳中只剩下完顏宗望一人。
他在帳中徘徊片刻后,突然沉聲喝道:“來人!”
“奴才謀良虎,侯主子吩咐。”
完顏宗望沉吟了一下,輕聲道:“我有一道命令,需使那紅玉狐貍知曉。
謀良虎,可敢潛入城中,為我傳遞消息?”
這謀良虎,并非玉尹在漠北所殺的謀良虎。
事實上,女真人缺少文字,名字有許多重疊。有完顏謀良虎,有珊蠻謀良虎,還有裴珊謀良虎等等。姓氏不同,但名字重合的人很多。而此刻大帳中的謀良虎,確是完顏家的一員悍將,更是完顏宗望身邊,頗為得力之人,膽大心細,更兼武藝高強。
“奴才必不負主子所托。”
謀良虎匍匐在地,大聲說道。
完顏宗望道:“如此,你附耳過來。”
正午時分,金軍向開封府,發動了攻擊。
郭藥師親自督戰,命曹榮、猛安孛堇大撻不野、猛安孛堇完顏活女三人各領本部兵馬,自衛州門、封丘門和酸棗門,向開封發動猛攻。這一次,郭藥師沒有進行任何試探性的攻擊,使得開封守軍措手不及。衛州門險些被大撻不野攻破,好在衛州門守將反應及時,抵住了女真攻擊,才算使衛州門轉危為安,沒有破城。
大撻不野,渤海人,渤海王室后裔,金太祖完顏阿骨打愛將。
此人智謀出眾,但卻少了幾分韌性。衛州門之戰,若大撻不野繼續猛攻,說不得便能攻破衛州門。可是在宋軍搏命反擊之后,大撻不野眼見本部兵馬損失慘重,竟生出怯戰之意,下令收兵,休整之后再做攻擊,錯過了破城的最佳時機。
而完顏活女,則是完顏婁室之子,素來以悍勇而著稱,甚得完顏宗望所喜。
他主攻封丘門,令封丘門壓力巨大。
好在李綱親自登城督戰,宋軍才保得封丘門沒有丟失。
在郭藥師看來,三路兵馬,最弱的當屬曹榮。可偏偏出乎他意料之外,在大撻不野和完顏活女兩支金軍仍舊和宋軍糾纏的時候,曹榮所部竟然攻破酸棗門,突入城中。
幸虧李綱得到消息及時,把身邊親隨派去酸棗門支援。
李綱的親隨,共一千二百人,全都是有射術精湛的神射手組成。
這些人抵達酸棗門之后,立刻以箭雨壓制金兵。曹榮在宋軍弓箭手的箭雨下,身中三箭,險些喪命。隨后,待金軍援兵抵達時,曹榮所部已被宋軍趕出酸棗門,更把缺口堵住。
如此戰況,著實出乎郭藥師預料之外。
眼見大好時機平白錯過,只恨得郭藥師頓足捶胸,后悔不迭。
他忘記了,曹榮和宋軍有殺子之仇,加之他想要趁此機會建立功勛,幾乎是搏命攻擊。
于是乎,最不被看好的一支人馬,竟率先攻破了開封城門。
只可惜郭藥師增派援軍不夠及時,使得曹榮功虧一簣,更身受重傷,昏迷不醒。
眼見曹榮已無法再戰,郭藥師只得換將,猛安孛堇完顏阿魯補督戰酸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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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十,整整一天的時間里,半座開封城幾乎浸泡在鮮血之中。宋軍雖依靠著強弓硬弩,堅城高墻抵御,奈何金軍太過兇猛,幾乎是悍不畏死的發動攻擊。
霹靂炮轟鳴,喊殺聲震天。
便是身處于皇宮大內的趙桓,也能感受到那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氣。
臉色慘白如紙,趙桓登上延福宮宮樓,耳聽從酸棗門方向傳來的喊殺聲,一時間心驚肉跳。
倒是太子趙諶表現出非同凡響的膽色,雖然小臉煞白,可是卻能夠挺直腰桿,站立在城樓之上。
“陛下,剛得到戰報,前方戰事慘烈,虜賊攻擊兇猛,守軍可是損失慘重。”
汪伯彥站在趙桓身邊,輕聲說道:“如此下去,只怕是兇多吉少。當初臣便不同意和虜賊這般死拼,與兩廂都無好處。奈何李伯紀一力主戰,確是用兒郎們的性命,來博取聲名。
臣聽說,而今開封城里,對李伯紀是贊不絕口,偏陛下留守東京督戰之事,卻無人提及。”
趙桓心里咯噔一下,臉色頓時陰沉。
不等他開口,忽聽身旁一個稚嫩的聲音道:“汪學士怎這樣說!而今開封上下,正齊心協力抵御虜賊,李伯紀更親自登城督戰,汪學士不思為官家分憂,卻說出這等話來,是何居心?”
汪伯彥一怔,扭頭看去,卻見太子趙諶面帶憤怒之色,緊握拳頭大聲喝問。
心里沒由來一咯噔,汪伯彥剛要開口,卻聽趙桓道:“小哥怎恁說話,還不與汪學士道歉?”
“我又沒錯,為何要道歉?”
趙諶梗著脖子,大聲說道,卻把趙桓氣得面皮發紅。
“此國家大事,輪得到你這小子評論,來人,帶太子回宮,無朕口諭,不得出門一步。”
“父皇……”
“還不退下。”
內侍張大年忙走過去,輕聲勸道:“太子莫再說話,今陛下也是憂心戰事,所以才會如此暴躁。太子留在這里,只能令陛下更加憂心,不若回去,再著人請圣人出面?”
聲音很小,只有趙諶可以聽到。
雖有些不太情愿,可趙諶也知道君命不可違。
哪怕趙桓再疼愛他,這個時候也必須要聽從圣命……
撅著嘴,趙諶狠狠瞪了汪伯彥一眼,隨著張大年從宮樓上退下。
那目光中帶著的不屑和仇視,讓汪伯彥心里有些發毛……這可是太子啊!未來官家的繼承人,怎地便得罪了太子呢?若他日太子登基,只怕是對自己會有不利。
趙桓年二十六歲,本不需要擔心這些。
可問題是,有哲宗前車之鑒,汪伯彥不得不未雨綢繆。
怎樣才能讓太子消除怨恨?
這可是一件大事……若不能趙諶對他的敵意,只怕未來……便是他到時候已經不在,但子嗣難免會遭受波及。不行,這件事必須要謹慎對待,否則便是一樁麻煩。
就在汪伯彥思忖之時,忽聽得趙桓叫他名字。
“汪卿,你說而今可有機會,與虜賊和談?”
“這個……”
汪伯彥眼珠子一轉,輕聲道:“陛下,和談倒也不是不可能,畢竟虜賊南下,糧道難繼,恐怕也堅持不得太久。此前陛下已詔令四方節度使勤王,想來會不日抵達。
關鍵是要找一個合適機會,方可與虜賊議和。
而今李伯紀正督戰,不妨讓他打一打,先搓了搓虜賊的銳氣,便有機會與虜賊議和。”
汪伯彥也知道,這個時候如果阻止李綱抗戰,一旦消息傳出,勢必會被開封府上下罵的狗血淋頭。當初白時中的前車之鑒,仍記憶猶新,所以汪伯彥也非常小心。
李綱若是勝了,則汪伯彥等議和派便難以在朝堂上立足。
且讓你在前面打拼一下,自家揣摩圣意,到時候這首功還是要算在自家的頭上……
汪伯彥這番心思,趙桓并不是很清楚。
不過,他本來就不想死戰,若是能有機會和女真人議和,倒也是一個不錯選擇。
汪伯彥說的不錯,要選一個好時機。
“汪卿,若開啟和談,讓誰去為好?”
言下之意,是讓汪伯彥自告奮勇。
可汪伯彥卻因為當初白時中的事情,斷然不肯做這出頭鳥。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輕聲道:“依臣之見,軍前計議使鄭望之口才出眾,辯才無雙,且有膽略,可以擔此重任。”
“嗯,朕亦覺著,鄭望之很合適。”
趙桓點點頭,便不再就這個問題繼續談論下去。
前方,不斷有戰報傳來,宋軍經過半日血戰之后,已擊退金兵。
一時間,舉城歡呼,可趙桓卻覺著興趣缺缺。揮手示意汪伯彥耿南仲和唐恪等人退下,他意興闌珊從城樓上走下來,踏著如血殘陽,朝拱辰門走去。
嗯,這一戰,的確是應該以和為貴!
李綱雖說忠直,卻不是可以托付之人……
若李綱知道,他在酸棗門拼死作戰,不過是為了議和換取一份籌碼的話,不知道會是什么想法。
不過,就目前而言,金兵退去,讓他心中充滿歡喜。
半日鏖戰,金兵死傷在兩千左右,而宋軍雖依托堅城高墻守御,死傷仍舊超過金軍一倍,幾近五千人之數。
這也是自宋太祖建都開封以來,開封首次遭遇戰火洗禮。
戰場上硝煙彌漫,鮮血匯流成河,染紅了汴河水……
朝陽門,并未遭受金軍的攻擊。
說起來確是因為女真人兵力不足的緣故。若西路軍抵達,金軍便可以實現真正的圍城之戰。
可是由于西路軍被阻于太原,使得完顏宗望只能從北面和東面進行攻擊。
如此一來,也使得朝陽門暫時相安無事。
玉尹屯駐樊家崗,也關注著開封北面的戰局。聽聞金軍退兵,他喜出望外,臉上更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三郎,為何如此憂慮?”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朱夢說并未露出輕松之色,神色卻顯得有些凝重。
朱夢說蹙眉道:“今我守軍,有軍械之利,又有堅城高墻可以依托,死傷卻是虜賊一倍,只怕不是一樁好事。”
“哦?此話怎講?”
“我覺著,虜賊今日攻城,意圖并非是為破城,而是為了震懾。”
玉尹愕然問道:“震懾?震懾何人?”
朱夢說深吸一口氣,沒有回答玉尹的話,目光卻朝著皇城大內的方向看去。
玉尹心里不由得一咯噔,輕聲道:“三郎是說……”
“小乙應該知道,官家死戰之心并不強烈,甚至幾次想要撤離東京,前往關中或是南下應天府。若非李尚書一力阻攔,只怕官家而今早就離開。虜賊展現出如此戰力,而守軍死傷又是這般慘重,官家是否會因此而產生動搖,卻還在兩可。”
玉尹,沉默了!
說來這徽宗父子,確是有些奇葩。
徽宗不想打,欽宗也不想打,父子兩人雖說是矛盾重重,可有一點卻極為相似,便是不愿死戰。
江山都沒了,你這皇帝還有什么用處?
這么一個淺顯的道理,甚至連開封市井中的販夫走卒都明白,偏偏這兩父子看不清楚。
一直以來,玉尹都想不通這里面的緣由。
而今朱夢說提起,卻讓玉尹心中,生出一絲隱憂。
歷史上的開封之圍究竟是怎生一個模樣?他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可是他知道,只要把這支金軍牽制在開封城下,一俟援軍抵達,便可以將其全殲,則女真人必然勢弱。至少,他們無法再如先前那樣氣焰囂張,更不敢隨隨便便與大宋用兵。
但是,這支金軍,似乎是全身而退了……
莫非真的是官家害怕?還是有別的原因在里面?
一時間,玉尹感覺有些頭疼,閉上眼睛拍了拍額頭,剛要與朱夢說開口,卻見陳東氣喘吁吁,匆匆走來。
“小乙,方得到消息,酸棗門守軍損失慘重,李尚書下令,要從朝陽門抽調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