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宣和六年第283章開封之圍(六)
開封,酸棗門。(ww.xiZiLO.Co)
李綱聽聞朝陽門遭遇偷襲時,大吃一驚。
雖說李綱性子直,但并不愚蠢。這時候他那能猜不出完顏宗望的把戲,分明是聲東擊西,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可問題是,北城金軍攻擊甚烈,李綱甚至已經把從朝陽門調來的宋軍推上城樓。如此一來,也就等于他便想要支援,也必須從其他城門抽調兵馬。可這一來一回,要耽擱不少時間,朝陽門守軍真個能頂住嗎?
這個時候,李綱不敢有半分遲疑,忙喝問道:“文季,而今誰屯駐朝陽門?”
文季,本名司馬樸,是司馬光長兄司馬旦的孫子。他少年時寄養在外祖父范存仁家中,于政和年間,得祖父恩蔭入仕,為晉寧軍士曹參軍。司馬樸性情溫和,受范存仁影響,為人也頗為恭謙,故而在士林之中,頗有名望。靖康初,趙桓登基,除司馬樸右司員外郎,兵部侍郎之職。開封之戰,是李綱一手策劃,但具體執行,卻是司馬樸推動。故而,司馬樸對各門屯駐的兵馬最清楚,也最熟悉。
“朝陽門而今只余兩營兵馬,不足五千人。
武學進士秦仔統廂軍三千八百七十二人,殿前司兵馬使玉尹,手中約九百二十一人。”
司馬樸張口就報出了朝陽門的兵力,令李綱眉頭緊蹙。
廂軍三千八百人?
聽上去是不少,可實際上的戰斗力。恐怕比不得玉尹手中那一千兵馬。
更何況,這次朝陽門遇襲,是完顏宗望勾結城中細作,內外夾擊,秦仔能否派上用處?
似乎是覺察到李綱的心思,司馬樸道:“李公,距離朝陽門最近。是東北水門的步軍司都指揮使張伯奮所部。何不使張伯奮率部馳援朝陽門,而后再抽調兵馬馳援?”
張伯奮,簽樞密院事。左司員外郎張叔夜長子,素以勇武著稱。
李綱立刻點頭,“如此。便使張伯奮馳援朝陽門。”
“喏!”
司馬樸領命而去,可是李綱這心里,始終不太踏實。
說實話,聽說玉尹駐守朝陽門的時候,他倒是有些心安。不過單憑玉尹手里那不足百人的兵馬,又如何能抵擋住虜賊猛攻?早知如此,便不同意鄭望之的主意,把御營那六百兵馬扣下。若是御營兵馬也在,至少可以讓玉尹能夠多撐一下。
要知道,玉尹在廣濟河斬了汪梃。讓李綱也頗為反感。
你一個武官,竟敢擅殺讀書人,而且還是個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李綱豈能高興?
雖則李綱和汪伯彥不對路,而且對汪梃棄城而逃的行為極為憤怒。但汪梃畢竟是同進士出身。得了朝廷委任的封丘令。就算他罪大惡極,也不是你一個小小殿前司兵馬使可以斬殺。錯非宮中壓下了此事,李綱說不得便要去尋玉尹的麻煩。
所以,當鄭望之提出建議的時候,李綱毫不猶豫便答應了。
當然他不是說要找玉尹麻煩,而是希望用這種方式。來警告一下玉尹,休要太過囂張。
卻不想,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好在李綱是個心智極為堅強的人,很快便從迷茫中清醒過來,注意力隨之集中在北城攻防戰上。
希望玉小乙這一回,能夠頂住吧……
廂軍大營,已經亂成一鍋粥。
雖有玉尹率部支援,并使得一部分穩住,可終究是杯水車薪。
戴小樓受命在開封潛伏多年,憑借千金一笑樓,著實籠絡了一大批亡命之徒。只不過這些人平日里散布在開封各處,所以并不是特別顯眼。如今得了完顏宗望之名,戴小樓自然要集中力量。他帶了近千人伏擊廂軍大營,其中更不泛江湖好手。
在這些人的率領下,廂軍雖組織了幾次反撲,但迅速又被擊潰。
玉尹被戴小樓和十幾個亡命之徒纏住,左突右沖想要殺出重圍,卻每每又被圈住。
手中虎出長刀,已顯得有些沉重,眼見著身邊的宋軍,是越來越少,心里不由得大急。
遠處,何元慶等人也陷入重圍,比之玉尹強不得多少。
玉尹知道,若不搏命怕是不成了,便大吼一聲,迎著一個黑衣人刺來的長槍不閃不躲,任憑大槍刺在肩膀上,身體卻順勢一滑,一刀把那黑衣人砍翻在地。此時的玉尹,可謂是渾身浴血,有他自己的血,也有那賊人的血,混在一起根本無法分清。
戴小樓冷笑道:“小乙,現在投降,為時不晚。”
“我投降你個姥姥!”
玉尹破口大罵,揮刀再次撲上前來。
戴小樓眼中閃過一抹殺機,“既然執迷不悟,便要九兒姐做一回寡婦吧。”
說話間,大槍一閃,噗的就扎在玉尹的腿上。玉尹險些跪在地上,不過卻強忍劇痛,順勢后退一步,卸下了槍上勁道。大槍雖扎的他大腿血流如注,卻只是皮外傷,未傷得筋骨。說時遲,那時快,玉尹趁著這短暫光景,猛然后退,腰胯隨著發力,狠狠撞在一個黑衣人懷中。巨大的勁力,把那黑衣人一下子撞得口吐鮮血,摔倒在地上。可連番發力,玉尹的勁力也用的老了,一屁股便摔倒在地。
戴小樓惡狠狠撲過來,擰槍就刺。
玉尹想要閃躲,已經來不及了……當下心一橫,便要硬生生受這一槍,和戴小樓搏命。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忽聽當啷啷清脆銅鈴響。
一根丈八素綾如同靈蛇般憑空出現。綾子上還系著一個鈴鐺,唰的一下子便纏在戴小樓的脖子上。不等戴小樓反應過來,就聽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狗賊,死來!”
白綾的另一端,纏在一個女將手中。
那女將胯下馬,掌中一口繡絨大刀,見鎖死了戴小樓之后。撥馬就走,同時手腕發力,向后用力一帶。就這一下子。戴小樓的身子凌空飛起,就聽脖子嘎巴一聲響,頸骨被白綾生生勒斷。噗通便摔在了地上,氣息全無。
與此同時,一個嬌小身影出現在玉尹的視線中。
燕奴手持青竹槍,恰如靈巧飛燕從天而降,青竹槍帶著一抹抹冷芒掠過,三名圍住玉尹,正要上前的黑衣人的面門上頓時出現了一個拳頭大小的血洞,慘叫一聲便倒在血泊中。
“九兒姐!”
玉尹大吃一驚,忙翻身坐起。
燕奴卻紅著眼睛,咬緊牙關。青竹槍上下翻飛,猶如那竹葉青蛇兒飛騰,連殺數人之后,來到玉尹身旁。
“小乙,你……“
看著玉尹那渾身浴血的模樣。燕奴險些哭出聲來。
玉尹道:“九兒姐,你怎地來了?”
“確是衙內見這邊出事,跑去家中找人。
奴聽說之后,便跟著霍堅過來,不想路上遇到了十三郎和王娘子,還有李教頭他們……”
高寵來了?
玉尹聞聽大喜。忙舉目眺望。
果不其然,高寵手持一桿奪來的大槍,在亂軍之中橫沖直撞。
而在他身后,不禁霍堅等人緊跟不舍,更有李寶和呂之士帶著一干弟子和潑皮,叫喊著殺入營中。這些人手里拿著各種兵器,卻是個個爭先。呂之士雖瘸了一條腿,可這一年來,得李寶悉心傳授,功夫非但沒有退步,反而比之先前更進一步。
手中一根兒臂粗細的鐵杖,接連將黑衣人擊倒。
李寶則赤著臂膀,手持一口大刀,左劈右砍,如入無人之境。
“玉小乙,我可不是來幫你……自家也是開封人,雖比不得你武藝高強,可這殺賊卻不輸于你。”
李寶來到玉尹跟前,看玉尹那一身是血的模樣,咧嘴笑了。
“玉小乙,你也有今天……一幫子蠢賊便讓你如此狼狽,真個是丟了咱開封人的臉面。”
玉尹先是吃驚,可聽了李寶這番話之后,忍不住笑了。
“李教頭,游戲方開始,城外尚有許多虜賊,可敢與我比試一番,看誰殺賊更多?”
李寶哈哈大笑,“玉小乙,怕你不成?”
說著話,他大吼一聲,揮刀在前面開路。
呂之士則緊跟在李寶身后,和玉尹擦肩而過時,突然道:“玉小乙,你在郭橋鎮做好大事,不管以前有什么恩怨,咱與你一筆勾銷。不過,我可不會再輸給你。”
這師徒二人在前面開道,吉普等一干弟子則是有意無意間,護在玉尹左右。
玉尹知道,他們這是在保護自己,讓自己能夠獲得喘息之機。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暖流涌動,和這幫子市井中的閑漢潑皮打交道,有時候遠比和那些個朝中權貴打交道來的更直接,更簡單……眼角,有些濕潤!玉尹深吸一口氣,一把推開燕奴。
“九兒姐就要顧我,先幫著王娘子結束戰斗再說。”
說罷,他踉蹌著便跟上李寶,一鼓作氣殺出轅門,直奔朝陽門行去。
身后忽聽馬蹄聲響,暗金也是一身鮮血,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跑到了玉尹身旁。
這匹幾乎是通了人性的老馬,在戰場上自有一番本領。
方才玉尹落馬,暗金和玉尹失了聯系。這一番惡戰下來,它雖受了些傷,卻不甚嚴重。追上玉尹之后,暗金仰蹄長嘶,示意玉尹上來。玉尹腿上有傷,也確實無法奔跑。所以也不客氣,牽住韁繩翻身上馬,而后縱馬便趕上了李寶等人……
“李教頭,自家便在城門樓上等你匯合。”
說罷,催馬便走。
李寶氣得暴跳如雷,大聲吼道:“玉小乙,怎敢使詐。”
不過,臉上卻沒有太多怒意。眼睛里更透出一股子敬佩之色。
沒錯,他李寶不過是個教頭,混跡在市井之中。可他也是宋人,是個開封人……不管他和玉尹之前有什么恩怨,在這一刻,都不再重要。他們的敵人只有一個,便是那城外的金錢豬尾巴。
“孩兒們。玉小乙已血戰許久,尚奮勇爭先。
咱可不能輸了氣勢,大家隨我一起。去朝陽門殺敵……怎地今日也要殺個痛快!”
“沒錯,呆在這開封城里直恁憋屈,便找些個虜賊殺個痛快。方出了這口惡氣。”
呂之士大聲回應,一干潑皮更是面無懼色,緊隨李寶而去。
這時候,廂軍大營中,已漸漸趨于平靜。
戴小樓被殺,高寵霍堅等人趕來,再加上燕奴和王燕哥這兩頭母老虎的助陣,一時間偷營的賊人也弄不清楚到底來了多少人,頓時慌了手腳。而廂軍武官王蘭,則趁機聚攏了幾百鄉勇。配合著高寵等人,迅速穩住局勢,將偷營的黑衣人圍住。
“十三郎,怎來的恁晚?”
何元慶雙錘沾滿了濃稠鮮血,縱馬來到高寵跟前。“若再來得遲些,自家便撐不得了。”
“你這鳥廝,早要你勤練武藝,確忒不經打,還累得哥哥受傷。
若不是看你辛苦,直要你一頓老拳生受。休得啰唆。咱們快去朝陽門,莫耽誤殺賊立功。”
說罷,高寵朝著已經停手的燕奴和王燕哥喊道:“九兒姐,三娘……這邊便交與你們,我和小乙前去朝陽門幫忙,助哥哥一臂之力。”
那王燕哥,又名三娘。
正如封況所介紹的那樣,也是一個狠角色。
那繡絨大刀上鮮血淋淋,跨坐馬上,更顯威風凜凜。
她和燕奴說話,聽到高寵的喊喝聲,不由得俏臉一紅,便應了聲,“去便去了,直恁呱噪。”
高寵嘿嘿一笑,撥馬正要與何元慶離開,忽聽朝陽門方向轟得一聲巨響,喊殺聲陡然間提高了數倍。
高寵與何元慶臉色一變,大叫一聲不好,催馬便走。
燕奴心里一顫,忙問道:“三姐,這是怎地?”
王燕哥在河北時,可是經歷過許多戰事,她臉色也變得煞白,聽聞燕奴詢問,顫聲道:“只怕是朝陽門,破城了!”
朝陽門,的確被攻破了!
那張九郎等人的出現,雖未使城門告破,卻著實制造了些許麻煩。
也幸虧是朱夢說覺察到不對,把玉尹留下來用于看護輜重的雜兵投入戰場,才算使得張九郎未能得逞。但不得不說,這些人的出現,動搖了城上的宋軍,一時間不免手忙腳亂。隨后有畢進帶著二三百人趕來加入戰局,才算讓朝陽門穩住。
可是,完顏宗望今晚是勢在必得,為此甚至不惜動用了蕭慶多年安排的細作耳目,又怎可能輕易善罷甘休?斜卯阿里在金軍箭雨的掩護下,數次逼近朝陽門,甚至曾有一次登上城樓。最后雖說被宋軍擊退,卻給宋軍造成了巨大的傷亡……
待完顏宗望親自督鎮,更下令忒母孛堇完顏賽里指揮攻擊后,宋軍終于抵擋不住。
完顏賽里,女真皇族,綽號蓋天大王,有萬夫不擋之勇。
其麾下兵馬,更號稱軍中悍卒,在完顏賽里的指揮下,一舉攻上朝陽門!
玉尹從廂軍大營趕到朝陽門時,朝陽門已經被完顏賽里攻破。遠遠的,就看見一個赤膊盤辨的女真人,一馬當先闖進城內。負責守衛城門的是王敏求,眼見城門告破,金軍沖進來,也是大驚失色。距離太近,弓箭已經無法產生作用。王敏求一咬牙,拔刀便迎上去,把那女真人攔下。說起來,王敏求武藝不差,可是與那金將相比,顯然不是對手。玉尹眼睜睜看著王敏求,被那金將一刀砍到在血泊中,眼睛都紅了!
這王敏求跟隨玉尹時間最久,也是玉尹重生之后,第一個收服的手下。
兩年來,追隨玉尹走南闖北,從開封到杭州,從杭州殺回開封,更在郭橋鎮立下赫赫戰功。
玉尹已經把王敏求的戰功呈報兵部。
哪知道還沒等兵部的獎賞下來,王敏求便戰死朝陽門。
“金狗,拿命來。”
玉尹大喝一聲,催馬便來到城下。
幾名金兵上前阻攔,卻被他一刀一個砍翻在地。
眨眼間,他便到了那金將面前,虎出長刀力劈華山,玉尹這一刀,可謂是用足了氣力,就見寒光一閃,咔嚓一刀下去,便把那金將開膛破肚,砍成了兩片。鮮血噴濺了玉尹一身,可是卻不能澆滅玉尹心中的悲慟。王敏求自跟隨玉尹以來,可謂是兢兢業業,忠心耿耿,從沒有過什么抱怨……可是,這么一個好人,卻眼睜睜死在了疆場。
玉尹手中虎出翻飛,左劈右砍,眨眼間便砍翻數人。
可是,金兵太多了……
哪怕玉尹斬殺了斜卯阿里,卻無法阻擋金兵如潮水般涌進朝陽門。
雖有玉尹奮力搏殺,可宋軍還是節節敗退。
身后,便是樊家崗,一旦金兵沖過了樊家崗,玉尹便再也無法阻攔開封城破的命運。
連朱夢說和陳東都持劍上了戰場,玉尹更舍棄了戰馬,與金兵死戰一處。
耳朵里聽到的,盡是刺耳的喊殺聲,眼前已變成一片血色,視線所及盡是一具具尸體。
李寶等人趕到時,樊家崗防線已經是岌岌可危。
原以為這幫子潑皮見此景象會抱頭鼠竄,哪知道隨著李寶一聲高呼,數百個潑皮閑漢,竟隨著李寶呂之士和吉普等人悍不畏死的沖入戰場,與金兵纏斗在一處。
整個樊家崗,已變成一座血腥屠場。
不多時,高寵與何元慶領著王蘭等三百多個鄉勇趕來支援,卻也只能穩住陣腳。
狹小的樊家崗,此時卻變成了開封的最后一道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