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諶年紀雖小,也是出生帝王之家。
朝堂上的紛紛擾擾他看不懂,可他卻知道,這大宋江山是他老趙家的江山,這大宋天下,是他老趙家的天下。身為帝王之子,日后這江山的主宰,哪怕未來的路還撲朔迷離,趙諶也要去用一番心思。更不要說,他還有一個極為賢良的母親。
皇后朱璉,不參與朝堂之事,也從不對外廷的事情發表議論。
但不發表議論,不代表她不清楚情況。老朱家雖非名門望族,卻也是實實在在的官宦家庭。哪怕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過相公,可節度使刺史等人才的確不少。
而今老朱家在朝堂上地位最高的,便是朱璉的父親朱桂納,朱絢的父親朱德才,以及族叔朱勝非三人。憑此出身,朱璉自幼耳濡目染,再加上為太子妃時,經歷過趙佶和趙桓之間的父子矛盾,所以也不是等閑婦人可比。她對趙諶的管教非常嚴格,也造成了趙諶對她雖親近,又有些畏懼,同時還令趙諶對時事多有了解。
出乎趙諶和朱絢的意料,玉尹并沒有表現出吃驚之色。
“要議和嗎?”
玉尹嘆了口氣,便道:“官家要議和,想來也有議和的理由,小哥難道可以阻止?”
“我……”
趙諶小臉漲得通紅,握緊拳頭站起來,卻最終又頹然坐下。
趙桓雖對他喜愛,可是這朝堂之事,卻容不得他插嘴……上次只是在宮城上和汪伯彥爭論了幾句,便被關了禁閉。若非朱璉出面求情,他現在也走不出皇城來。
“小乙,其實……”
朱絢突然道:“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
“什么辦法?”
“前次大宋觀察周刊發表文章,請誅五賊,最終官家也只有接受。
而今狀況,何不效仿大宋觀察周刊?咱時代周刊的影響力,絕非觀察周刊可以相比,趁此開封上下一心之際,把風聲透出去,說不得會讓官家改變議和的心思。”
玉尹一怔,旋即明白了朱絢和趙諶來的意思。
他眉頭微微一蹙,半晌后道:“這誰出的爛主意?”
趙諶道:“小乙,這主意難道不好嗎?”
“小哥,我敢保證,這文章只要一刊載,官家絕對會下定決心取締時代周刊。而且,官家就算是迫于無奈接受,也難以改變議和的結果。最重要的是,這文章出來后,當年太上道君與官家的那一幕,早晚會在小哥和官家之間重現……到時候父子成仇,相互懷疑……弄個不好,便是小哥的太子之位都會不保,甚至會牽連圣人為難。”
“這個……”
趙諶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了。
阿翁和父親之間的沖突矛盾,他可是歷歷在目,親眼所見。
趙諶年紀還小,沒有考慮太多。如今玉尹提出來,讓他這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這主意,是涪陵郡公所出。”
趙叔向?
玉尹愣了一下,腦海中一道靈光閃過,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但再認真去想時,又覺著思路紛亂,方才那道靈光好像一下子消失,無影無蹤……
“官家議和之事,可曾開始?”
“已經開始了!”
朱絢輕聲道:“前日小乙在朝陽門,抓了虜賊太子完顏蒲魯虎。
卻不想昨夜和鄭望之一同離開,前往金軍大營議和。只是議和的結果,目前還沒有傳回來。種相公和張相公援兵將至,說不得會有所緩解,到時候若有消息,再與小乙知曉。”
種師道和張叔夜,真能改變局勢嗎?
玉尹不太相信……
他已經有些弄清楚議和派的心思:你要打,我要和。
如果你的功勞太大,那么日后便沒有我們這些人的立足之地。所以,我就要和你們搗亂,順著皇帝的意思去做事。如果皇帝也不想打,便要出陰招來對付你們。
總之,如果輸了,便是你們這些主戰派的錯。
如果贏了呢?我們也要想辦法,從里面分一杯羹……不讓你們立功,或者把事情弄亂,大家都沒得好處。
小人心態!
玉尹在心里暗自苦笑,可面對這種情況,偏偏又無能為力。
便是官家,也需要一個平衡。
可能這便是自趙佶以來,舊黨雖不占優勢,卻始終在朝堂上有聲音發出的原因……哪怕是禁了蘇黃詩詞,但對于舊黨而言,也算不得重要,他們只需要能夠在朝堂上發出聲音。
蘇東坡,那位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文學家,在玉尹而今看來,不過是新舊黨爭的犧牲品,可憐蟲而已。想要騎墻,結果是兩邊不討好。舊黨看不起他,而新黨則嫉妒他的文采。以至于到了最后,只能是凄然結局,便是死了也不得什么善終。
“小哥可知道,此次議和,誰人主持?”
“耿南仲和戶部尚書唐恪兩人主持。”
“那官家的底線又是什么?”
“這個……”
朱絢和趙諶相視一眼,搖搖頭,表示不太清楚。
玉尹想了想,便輕聲道:“若想要阻止議和,關鍵還是要看官家的態度。
便最終要議和,也絕不能輕易放過虜賊……不過這件事,你我最好還是不要出面。而且小哥也不能出面,若能設法讓圣人在暗地里提醒官家,說不得還有用處。”
“讓母后出面?”
趙諶想了想,頗有些意動。
說起來,趙諶的性格,與趙桓頗有不同。
他身上有趙佶趙桓父子的那種溫雅,同時還帶著一些剛硬之氣,比之趙佶父子,多了些陽剛韻味。
這可能與他習武有關。
雖說只不過是學了一個皮毛,但卻練出了一副不同于趙佶和趙桓的剛強出來。而這份剛強,在玉尹看來,無疑是而今大宋最需要的一種氣質,更關系到大宋的將來。
玉尹有一種直覺,大宋的未來,也許就在趙諶的身上。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欽宗皇帝與趙諶產生矛盾和沖突,最好是能夠平平穩穩,渡過這次難關。
“對了,還有一件事。”
趙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說道:“而今河北混亂,父皇有意派九叔前往,除兵馬大元帥之職。”
“什么?”
玉尹心里一驚,連忙問道:“詔書可曾發出?”
“尚未發出……九叔雖勇武,卻也要有人相助。
我是聽母后說的,父皇是想要為九叔安排幾個幫手。但目前為止,尚無合適人選。”
九叔,便是趙構!
而在歷史上,趙構正是得了這河北兵馬大元帥之職,方才避過開封之難。后有副元帥宗澤相助,而且當時朝堂上群龍無首,一片混亂,趙構便順理成章做了皇帝。
只是,趙構在當了皇帝之后,便要遷都東南。
宗澤隨極力反對,最終也未能成功,而且因為此事,和趙構生了間隙,落得個郁郁而終的結局。
如今,宗澤沒有出任河北兵馬副元帥,而是前往京畿東路,平定劉豫之亂。
玉尹估計,便是劉豫之亂平息,趙桓也不可能再讓宗澤前往河北,也就是說,斬了趙構一只臂膀。但北宋末年,并非只一個宗澤。除了宗澤之外,還有許多名將。
趙構不管得了誰的支持,都有可能會復原歷史。
玉尹內心里,也不是特別希望趙構能夠成為皇帝……畢竟,趙構好像和他有些矛盾。雖然后來沒有再有什么行動,但玉尹卻不希望,因此而壞了事情。說實話,若不是趙諶年紀太小,玉尹倒是很希望趙諶能出任這個職務,說不得是一樁好事。
“那官家,可有什么人選?”
趙諶搖了搖頭,向朱絢看去。
朱絢道:“自家倒是聽到了一些風聲,說是有意除黃潛善知河間府,為河北兵馬副元帥;另外,河北宣撫使劉韐,還有河北宣撫副使王淵,都在官家考慮之中。”
玉尹深吸一口氣,一把拉住了趙諶的胳膊。
“小哥,你若信我,千萬不可使康王就任。”
“為什么?”
趙諶一臉迷茫,疑惑看著玉尹。
畢竟是年紀太小,他還想不明白這其中的緣由。
而玉尹更不可能說的太清楚,所以只能與朱絢道:“二十六郎,請你轉告圣人,若為太子將來考慮,便不可以使康王前往河北。河北而今局勢糜爛,但終究是強兵輩出之所。他日太子成人……”
玉尹話沒說完,可朱絢的臉色就變了。
朱家的富貴榮華,便寄托在欽宗皇帝和太子趙諶身上。
玉尹的意思很明白,康王若在河北站穩腳跟,手握精兵,又是徽宗所出,太子若登基時,便少不得受到牽制。換句話說,康王出任河北兵馬大元帥,幾近于唐五代時期的藩鎮。而這,恰恰是有宋以來,歷朝歷代皇帝一直都在設法杜絕的現象。
朱絢點點頭,“我自會與十二姊講述。”
趙諶和朱絢,又和玉尹交談了一會兒,見玉尹顯出疲乏之色,便起身告辭。
送走了這兩個人,玉尹憂心忡忡回到書房。
歷史正在以他不可抗拒的巨大慣性向前行進,玉尹也不知道,他今天和趙諶說的這些話,是否能產生作用,對歷史做出改變。而且,這改變是好是壞,尚未可知。
開封府的危機,還沒有解除。
可是這朝堂之上的爭斗,卻越發顯得激烈。
更不要說,而今又跳出來一個涪陵郡公趙叔向,更使得朝堂上的局勢,變得撲朔迷離,復雜多變。玉尹已經選定了目標,更做出決定,要把太子趙諶保護周全。
只是……
玉尹在心中嘆息一聲:而今這局面,可真個是內憂外患!
“紅奴!”
“在。”
伴隨著玉尹一聲呼喚,芮紅奴從外面跑進來。
“讓老高備車,我要出去。”
芮紅奴一聽,頓時急了,“公子,不是奴婢不去,是九兒姐吩咐過,讓公子在家多休息,不準出去。”
“胡鬧,這家里還輪不到她做主,快去安排,否則家法伺候。”
玉尹對家里人,勿論是燕奴還是張二姐,亦或者高世光一家人,從來都客客氣氣,非常和善。可這一板起臉來,讓芮紅奴頓時感到害怕。畢竟是當官的人,哪怕只是個殿前司一個小小的兵馬使,那股子威壓,也不是芮紅奴一個小丫頭能抗拒。
不一會兒的功夫,高世光便準備好了車仗。
霍堅在便橋屠場看護王敏求的尸體,高寵與何元慶,則在延豐倉值守,所以家中也沒有其他人。玉尹便喚了牛通過來,暫時充當護衛。高世光趕車,緩緩駛出觀音巷。
“公子,咱們這是去哪兒?”
“去宜男橋。”
“好嘞,那還請公子坐穩。”
高世光一聲呼哨,馬車沿著甜水巷那高低不平的路面向南行駛。
玉尹閉上眼睛,想著事情,不知不覺便來到了宜男橋畔。
高世光把馬車停下來,玉尹帶著牛通,直奔宜男橋旁邊的一條小巷行去。這條巷子,又叫水門巷,因為靠近西水門而得名。巷子挺寬,兩邊有不少店鋪,不過大都是門戶緊閉。城外金兵尚未退走,這開封之戰,雖暫時停下,卻不斷有小規模的沖突發生。所以,人們大都感到驚慌和恐懼,哪怕是在白天也不敢開門。
在一處二層樓房外停下腳步,玉尹猶豫一下,上前叩響門扉。
“誰?”
從屋中傳來一聲沉喝。
玉尹忙道:“自家馬行街玉小乙,敢問李教頭在家嗎?”
屋中,一陣沉默。
這幢小樓,正是李寶的住處。
朝陽門之戰,若非李寶帶著他那些弟子前去相助,玉尹說不得也支撐不得那么久。
玉尹醒來之后,便聽人說了。
朝陽門一場血戰,李寶的弟子也死傷慘重。
不禁是那些徒子徒孫傷亡有百十人,便是李寶的親傳弟子,也死了三人。
李寶手下,也只有十八個親傳弟子……這些年來留在開封伺候李寶的,也不過七八個人而已。一下子死了三個,可謂是損失慘重。于情于理,玉尹都要來探望一下。
片刻后,房門開了。
就見呂之士站在門口,擋著玉尹去路,沉聲道:“玉指揮來這里,是看自家爺們笑話嗎?”
“八爺這話從何說起。”
雖說李寶和玉尹之間恩怨頗深,可單就朝陽門一戰,李寶仗義出手,便足以讓玉尹拋棄那些齷齪。
他呵呵一笑,“聽說李教頭受了傷,自家也是因為有傷在身,所以才沒來探望……今日家里沒了約束的人,便偷偷溜出來,探望一下李教頭,何來看笑話之說?”
呂之士那張黑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笑意。
“沒想到大名鼎鼎的馬行街玉蛟龍,確是個怕婆娘的家伙。”
“小八,請玉指揮進來,莫要讓人說李寶沒有禮數。”
呂之士話音未落,從屋中傳出李寶的聲音。
呂之士這才讓開一條路,玉尹帶著牛通邁步走進去,就看到李寶在吉普的攙扶下,正從內堂里走出來。眼前的李寶,形象頗為不雅。一只胳膊吊著,走路也是一瘸一拐,整個人看上去也顯得萎靡不振,那張面皮更沒有半分血色,頗為難看。
怪不得呂之士說,玉尹是來看笑話。
李寶這時候的模樣,的確是沒有那‘小關索’的氣概。
“李教頭,別來無恙。”
李寶冷笑一聲,“甚個別來無恙……你看自家這模樣,像是無恙嗎?倒是你這鳥廝,最后看你時,若個血人兒一般,眼見著便要斷了氣,沒想到這么快便好了。
有道是,好人不長命……”
“禍害遺千年!”玉尹不等李寶說完,便笑道:“自家和李教頭,都屬于那種禍害千年的家伙。”
李寶一怔,而后笑了。
“玉家真個好福氣,前有你老爹玉飛,而今又有了你這鳥廝,莫非我老李家,便永遠要被你們比下去嗎?
算了算了,你我之間說起來,也是自家的心小了,嫉妒你玉家的運道。
今天你玉小乙既然來了,自家便道一句:過往恩怨,一筆勾銷……小乙你怎么說?”
“不過些許小沖突,那算得什么恩怨。”
玉尹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
“這是安神醫煉制的內壯丹,想來與李教頭的傷勢有些用處。
小乙今天來的也有些匆忙,沒帶什么禮物,還請李教頭莫嫌棄禮薄,怪罪小乙才是。”
王黼,已經死了。
安道全行事,也就少了許多顧慮。
而今這市井中都知道,觀音巷里住著一位神醫。
李寶自然也聽說過安道全的名聲,眼見玉尹這么快就康復,便知道是安道全的功勞。如今玉尹以內壯丹相贈,李寶又怎會拒絕?不過,他還是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示意吉普從玉尹手中接過來,看也不看便倒出一粒,合著水咽下去。
這么一個舉動,也代表著他和玉尹之間的恩怨,從此不復存在。
一旁吉普和呂之士也不禁露出感激之情。在他們眼中,李寶如同他們的父親一般。特別是呂之士,先前和玉尹爭跤斷了一條腿,成了廢人。可李寶非但沒有把他拋棄,依舊留在身邊。非但如此,李寶還想方設法購來了一套真法,讓呂之士修煉。
李寶受傷頗重,加之年紀大,傷了元氣,故而恢復緩慢。
呂之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玉尹前來送藥,也讓他頓時多了幾分好感,上前拱手抱拳唱了個肥諾:“小乙哥義薄云天,這番恩義,小八銘記在心。他日若有用得著小八之處,小八絕不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