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更不要說刀子已經架在脖子上,就算馬擴再不情愿,也只能捏著鼻子,點頭答應。
倒是一旁陳東露出古怪之色。
因為他認出,阻攔他的這十幾個人里,有兩張熟悉的面孔。
若沒有記錯的話,那兩個人應該是李寶的人!陳東在開封生活多年,雖算不得土生土長的開封人,可是對李寶的幾個徒弟,確可以辨認清楚。既然是李寶的人,那想必和小乙有關。陳東很清楚,李寶和玉尹之間,早已經化干戈為玉帛了。
“大當家不必擔心……”
陳東微微一笑,輕聲道:“若我猜得不錯,恐怕是我家郎君到了。”
“玉小乙?”
馬擴眉頭一蹙,頓時露出不快之色。
“玉郎君這又是什么意思?”
也難怪他會如此,換任何一個人遇到這種事,怕都不會特別高興。馬擴是在為玉尹做事,雖說這里面也有一部分馬擴自己的意愿,但說到底,卻是為玉尹辦事。
這好端端突然出來一幫子人挾持,還是玉尹的手下。
馬擴心里,自然不太舒服。
陳東低聲道:“大當家也不必放在心上,郎君這個時候,也不好拋頭露面,所以才會用這樣的方式和大當家聯絡。至于是不是有其他原因,卻說不太好。想來見到郎君后,自然可見分曉。到時候郎君一定會給大當家一個交代,還請大當家見諒。”
馬擴和陳東畢竟是有些交情,而且這些時日來,陳東也的確是給予他不少的幫助。
見陳東這么說話,馬擴就算不滿,也不好再表露出來。
于是冷冷哼了一聲,便不再言語,隨著那些個黑衣人一路而去。
從平山鎮行出,大約兩三里地,有一處田莊。
馬擴既然選擇了平山鎮做會盟地。自然對這周遭的情況也做過了解。他打聽過,這處田莊據說是獲鹿某朝奉郎名下的產業。一般來說,似這種富戶多是當地豪強,便是馬擴這等強人,也不敢輕舉妄動……田莊外,有黑衣人在周圍巡邏守衛。
見一行人抵達,便有人上前道:“張大哥,可還順利?”
那為首的黑衣人笑道:“自然順利。馬大官人也很合作,沒遇到什么麻煩。
郎君在何處?”
“在后宅花園中撫琴。”
黑衣人點點頭,轉身與馬擴道:“方才多有得罪,還請大官人恕罪……請大官人和陳主簿只管進去,自會有人引領二位。郎君便在花園中撫琴,怕已等候多時。”
陳東與那黑衣人拱了拱手,和馬擴邁步走進大門。
這是一座三進三出的宅子,穿過中堂,直奔后園……還沒走進花園。便聽到一陣悠揚琴聲。
陳東愣了一下,突然笑道:“莫非小乙又有新作?”
領路的人,正是高世光。
便回頭笑道:“卻不太清楚。不過郎君近來時常操琴,使得也是同樣曲子。”
那琴聲幽幽,帶著一股子中正平和之氣,令人心情頓感舒暢。
馬擴原本還存著幾分怨氣,可不知為什么,聽了這曲子之后,頓時怨氣煙消云散。
“少陽,這是甚曲子?”
陳東搖搖頭,“不甚清楚。想來是小乙新作。”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花園,卻見玉尹坐在一處涼亭里,正操琴奏曲。
石案上擺放著一個香爐,燃著香,更讓人感到心曠神怡。一個青年女子。正在一旁焚香。
看她穿戴,卻非婢女打扮,更像是客人。
陳東不認得這女子,但是卻可以看出,這女子頗有詭異之處。
兩人走進涼亭。琴聲戛然而止。
玉尹站起身,朝著馬擴二人唱了個喏,“今日用這般方式邀馬通判來,實不得已而為之,還請通判恕罪則個。”
馬擴此前,曾出任燕山府通判。
見玉尹向他賠罪,心里就算有再多的怨氣,也都發作不得。
只好苦笑一聲,“郎君邀我,大可派人通稟,何必用這等方式,著實嚇得自己不輕。”
這話出口,便代表著不會再去計較。
玉尹請兩人落座,卻見那分享少婦卻恍若未覺般坐在一旁,沒有退下去的意思。
涼亭外,則站著高世光和先前那個請馬擴前來的黑衣人。
聽門口護衛所言,黑衣人似乎姓張。
馬擴覺著,這‘張大哥’應該不是官場上的人。從他先前的手段來看,更像是江湖中人。
“玉郎君喚我前來,究竟有什么吩咐?”
“赤忠,已受了朝廷招安。”
“啊?”
玉尹擺手,高世光捧著一個匣子上來,擺在馬擴面前。
匣子里,放著招安的文書,還有一個小小的官印。
馬擴也算是從朝廷出來的人,怎看不出這官印的真假?
打開招安文書,卻是相州知府杜充所發。內容是說,赤忠歸降朝廷,受承信郎之職,拜牟山兵馬使。
“怎么會這樣?”
馬擴臉色一變,沉聲問道。
玉尹嘆口氣,“具體情況,我不是太清楚,但據我所知,是杜充得了耿南仲之命,要保護虜賊平安北歸。所以杜充便收買了赤忠,更許了赤忠官位。而且,據我所知,赤忠的家眷已經離開封龍山,前往安陽定居……杜充更要求赤忠,若馬通判你們動手,封龍山兵馬則趁機襲擊五馬寨,把河北綠林道的力量徹底摧毀。”
馬擴倒吸一口涼氣!
若真個如此,赤忠此次很可能會在會盟時低頭。
待五馬寨和西山和尚洞合兵一處時,他們在后方偷襲,到時候只怕要損失慘重。
一時間,馬擴臉色,陰晴不定。
玉尹見他這般樣子,也不急于開口。
“郎君,有何高見?”
“我只想知道,馬通判可曾改變主意?”
“這個,當然不會!”馬擴道:“虜賊兇殘。我心甚明。
其野心昭昭,已顯露無疑。若這兩萬虜賊返回女真,將來勢必會對我大宋造成威脅。”
玉尹點點頭,“既然馬通判主意不改,那我便放心了。”
“可是,赤忠……”
玉尹咳嗽一聲,“林子,把那禮物拿來。”
涼亭外。韜答應一聲,轉身離去。
不一會兒功夫,就見他帶著幾個壯漢,抬著一個箱子走進涼亭。
玉尹道:“若非不得已,自家也不想用這般手段。
只是不這樣做,只怕會惹來更大麻煩……但贊皇已不適合作為伏擊之地。想必杜充已經弄清楚了你們的行蹤,若再出手,只怕會被官軍伏擊。我以為,最好的辦法。是換一個去處。我知道你們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最好還是……改變計劃。”
馬擴露出疑惑之色,起身走到箱子旁邊。打開箱蓋。
臉色突然間變得極為難看,馬擴猛然抬起頭,看著玉尹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箱子里,墊著厚厚一層石灰。
而在石灰上,則擺放著十幾個血跡斑斑的人頭。
馬擴一眼認出,其中一個人頭,便是封龍山九龍寨大當家赤忠的首級。
“郎君,這是什么意思?”
“昨日我在獲鹿,遇到了赤忠等人。
出于好心。我本想和他談談,哪知道一言不和,卻翻了臉。
呵呵,幸虧李娘子在,差一點就讓他們得了手……我已聯絡平定軍都統制王彥。也下令我太子親軍開拔,最遲明天傍晚,便要對封龍山動手,把九龍寨徹底推平。”
玉尹說的輕描淡寫,卻讓馬擴心驚肉跳。
李娘子?
他朝那坐在一旁焚香的少婦看了一眼。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脫口而出道:“敢問姑娘,便是母夜叉李小翠?”
那少婦一怔,抬起頭來。
臉上帶著和煦笑容,輕聲道:“怎地大官人也知妾身諢號?”
馬擴不由得苦笑起來,“李娘子之名,自家怎能不知?
當年李娘子和張大郎在解縣,不費一兵一卒把中條山九狼寨二百七十號悍匪一舉斬殺,名揚河東,自家也是佩服至極。只是沒想到,李娘子竟然投奔了玉郎君……”
說完,他目光一轉,便落在涼亭外那位‘張大哥’身上。
“想來這位,便是張太保了!”
韜在涼亭外微微一笑,沒有開口。
怪不得赤忠音訊全無,原來被玉尹神不知鬼不覺的干掉。
馬擴心里不由得忐忑起來,他可是知道,眼前這看上去嬌小秀氣的女子,確是個實實在在的母夜叉。她的用毒手段,神鬼莫測;而她的暗器更是讓人防不勝防。
也只有這樣的人物,才可能把赤忠等人干掉,而且是悄無聲息。
馬擴很清楚,這赤忠也算是個狠角色,武藝高強,生性多疑。
他麾下十八羅漢,在河北路也赫赫有名。沒想到遇到玉尹,卻死得是如此痛快……
馬擴這時候,也不敢再擺弄架子。
猶豫了一下之后,輕聲道:“敢問郎君,有何高見?”
“花塔子鋪。”
“啊?”
“贊皇已不宜動手,封龍山更非好地方。
這一路北去,唯有花塔子鋪最為妥當……我需要馬通判幫助,不過此事,最好不要告訴任何人。讓五馬寨、五岳寨沿途襲擾,拖住虜賊速度,而后你我聯手,在花塔子鋪,將虜賊一網打盡。還是那句話,殺一虜賊,得十貫錢……我可以再加十萬貫暗花,作為各路好漢襲擾虜賊的代價。不知馬通判,意下如何呢?”
馬擴瞇起眼睛,陷入沉思。
如此一來,便等于是要和官軍聯手。
他聽得明白玉尹的意思,可是要和官軍聯手,只怕這各路好漢,未必答應。
自古以來,官是官,匪是匪。
若是和官軍聯手,只怕要壞了規矩。
可現在,封龍山完蛋了,而耿南仲杜充等人。又鐵了心要保女真人北上。單憑那綠林道上的好漢,恐怕也攔不住這兩萬虜賊。若是官軍可以出手,確是極好選擇。
玉尹道:“我知道馬通判是害怕壞了規矩。
但馬通判要明白,你是朝廷命官,不是單純盜匪。此前你之所以在和尚洞立竿子,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今正是機會,何不重歸朝廷,做一番大事?我知道馬通判不愿意返回東京。那也不難。廣信軍地處邊塞,我與廣信軍那邊也有些交情。
只要馬通判點頭,大可以到廣信軍做一個行軍司馬,未必就遜色于之前那燕山通判。”
馬擴的想法很怪異,寧愿為匪,也不想回歸朝廷。
而歷史上,他也的確是這么選擇。
靖康元年,西山和尚洞被女真人所破,馬擴被女真人俘虜。但隨后他逃出生天。又跑去五馬寨,和周良聯手抗金,拉起了十幾萬人馬。當時他曾數次向朝廷請命。懇請那時候的宋高宗趙構出兵收復河北。可是朝廷對他,卻不聞不問,以至于最后五馬寨抗金義軍被女真人所敗……馬擴隨后在河北各地組織義軍,也都一一失敗。
最后,心灰意冷之下,返回江南,郁郁而終。
玉尹不太清楚馬擴的歷史,但是從他而今的作為來看,他并不想返回朝堂。
馬擴猶豫許久。輕聲道:“我可以聽從郎君吩咐,但有一點,我和尚洞是和尚洞,與朝廷無關。便是配合郎君,也是為劫殺虜賊……此事結束后。我也不愿返回朝堂。”
“可以!”
玉尹毫不猶豫應下。
“不過有一件事,馬通判要明白。
不管你這次能否劫殺虜賊成功,西山和尚洞都不可避免的會變成朝廷的眼中釘。”
馬擴露出黯然之色,半晌后道:“自家明白。”
他深吸一口氣,輕聲道:“可自家曾發誓。要誅盡虜賊。
便是官家看不慣我,也不會改變主意。”
這廝,可真是一個坳相公!
玉尹不由得笑了,搖搖頭道:“馬通判的心意,我明白。
不過要殺虜賊,和尚洞卻不是一個最佳選擇。雖說西山與邊塞相距不遠,卻畢竟是我大宋治下。你留在西山,遲早會被朝廷所不容。到時候,你又要如何選擇?”
“這個……”
馬擴猶豫了一下,輕聲道:“還請郎君教我!”
玉尹道:“我有兩個去處,可供馬通判選擇。
其一,花塔子鋪劫殺虜賊之后,馬通判可率和尚洞的好漢,北上狼山,在五回嶺一帶落草。
五回嶺,地處南京和西京之交,進可北去襲擾虜賊,退可得廣信軍支援。
且五回嶺地勢復雜,山巒相連……虜賊便是想要圍剿,也不太容易,是一個好去處。
若馬通判以為五回嶺不好,可以西進朔州,在六薯嶺一帶落草。
不瞞馬通判,小乙與漠北部落有些交情,與太原總管王稟,也有聯絡。到時候馬通判可以率眾好漢北進大同,南下寧化軍,同樣是一處進可攻,退可以守的去處。
此兩地馬通判可任選其一,小乙等竭力為馬通判居中調停。”
馬擴露出驚訝之色,半晌后苦笑搖頭道:“玉郎君果然好修行,居然為自家選了這兩處地方。
不過,此事關系重大,自家也不好馬上決定。
這樣吧,待花塔子鋪劫殺虜賊之后,定會與郎君一個準確答復……不知郎君以為如何?”
似這種事情,肯定要反復思量。
玉尹也知道馬擴不可能馬上做出決定,所以也不著急。
此行的主要目的,便是把馬擴納入他的掌控之中。從目前來看,進行的還算順利。
“既然如此,便恭候馬通判佳音。”
玉尹起身笑道:“該說的都已經說了,該做的,也都已經做了!
自家便不留馬通判在此,想來馬通判那邊,也有許多事情要做……我今夜便離開平山鎮,少陽便隨我走吧,我還有重要事情,與你商議。便讓張太保和李娘子留下,協助馬通判行事。待這邊事情告以結束,還請馬通判盡快與我在花塔子鋪匯合。”
馬擴連忙起身,拱手應下。
在不知不覺之中,他已把自己放到了從屬的位子。
雖說有些不舍陳東離去,但是有韜和李小翠夫婦相助,馬擴的信心,也增強不少……靖康元年,九月二十五日。
平定軍都統制王彥率部與太子親軍副統制吳玠合兵一處,共五千兵馬,強攻封龍山。
九龍寨有兵馬逾萬,確是措手不及。
此前杜充已秘密將九龍寨招安,所以九龍寨的盜匪,根本就沒有想到,官軍會突然發難。加之赤忠等一干寨中首腦都不在,所以群龍無首,根本無法抵擋官軍進擊。
只兩個時辰,九龍寨便化為廢墟。
官軍在九龍寨誅殺盜匪千余人,更俘虜數千人,余者倉皇逃走,不敢在逗留河北路。
天曉得,官軍接下來,還有什么動作?
消息傳入相州,相州知府也是勃然大怒。
杜充向河北兵馬元帥府狀告太子親軍,言封龍山已被他招安,為何突然發難?
河北兵馬副元帥張所,對此也無可奈何。
“杜府尊莫怒,那九龍寨已接收招安,根本無人知曉。
太子親軍這次行動,已呈報河間府黃副帥……其目的倒也不是為難府尊,而是出于練兵之目的。”
杜充,啞口無言。
他有心發難,奈何太子親軍為東宮所屬,非他可以刁難。
玉尹更不是他的屬下,杜充也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不過這樣一來,也是一樁好事。
五馬寨強人旋即退入贊皇山,不敢再輕舉妄動。
這女真人北歸之路,也因此被掃除了許多障礙。杜充在與兀林答撒魯姆和完顏蒲魯虎商議過后,決議提前出發,加快北歸速度。
天,已越來越冷!
九月二十七,北方初雪到來,將大地染白!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