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干河畔,金兵大營。
中軍大帳杯盤狼藉,完顏婁室醉意盎然,猶自推杯換盞不停。
這個冬天對完顏婁室而言,就如同是一場噩夢。
宋軍前所未有的強悍,令女真損失慘重。加之年初時,死了親子完顏活女,完顏婁室看上去,已明顯透出了老態。面對宋軍咄咄逼人的進攻,哪怕是完顏婁室久經沙場,也有些抵擋不住。若再繼續下去,隨著燕山府宋軍兵馬不斷增加,大金的情況,恐怕會越發困難。所以,完顏吳乞買議和,完顏婁室也頗為贊成。
可是,議和便如同戰敗!
完顏婁室也很清楚,這次和大宋議和,絕無可能再似之前那樣,可以肆無忌憚的要挾。
要知道,宋軍此次可是大獲全勝,哪怕趙桓是個軟骨頭,也不會像之前那樣低頭。更何況,趙桓需要這場勝利,還穩定他的皇位。為了他的皇位,也定要強硬起來。
自宋金開戰以來,女真從未有如此慘痛失敗。
在完顏婁室看來,這樣輸給大宋朝,簡直就是他的屈辱。
“孫先生,真要撤兵嗎?”
完顏婁室醉眼朦朧,看著坐在上首的孫海。
“既然大太子要消滅太子親軍,我們大可以借此機會,趁機奪回蔚州,也好過這么窩窩囊囊的逃走啊。”
孫海穿著一件白色木棉布做成的袍子,神色頗為沉靜。
他自告奮勇前來桑干河督戰。不過在到了桑干河以后,卻沒有和完顏婁室針鋒相對。完顏婁室原本以為,孫海仗著完顏宗翰做靠山,定然是飛揚跋扈。哪知道這孫海卻是個知趣的,非但沒有干涉軍務,反而主動把兵符交與完顏婁室保管。
“大郎君那里戰況不明,自家還要趕去為大郎君出謀劃策。
桑干河便交與郎君。總之萬不可使南兒援軍渡河。此戰若成功,郎君便是大功一件。”
孫海的低調,也讓完顏婁室頓生好感。
當下他在軍營中設下酒宴。為孫海送行。
孫海早就知道完顏婁室不會甘心撤退,所以聽他說完后,倒也沒有顯得太過吃驚。
只微微一笑。孫海道:“非是大郎君不想奪取蔚州,實不能也。”
“為何?”完顏婁室問道。
孫海說:“南兒在葫蘆口一把火焚毀糧草,近十萬兒郎難以裹腹。
若是咱女真好漢,倒也不必擔心。可這十萬人當中,尚有粘八葛白達旦和倒塌嶺聯軍。這些家伙若吃不飽肚子,就不會安心作戰。弄個不好,甚至會動搖軍心。
大郎君雖然命大同府運送糧草過來,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
再加上那遼人余孽肆虐漠北,白達旦和粘八葛人也都是人心惶惶,根本無心作戰……如此態勢下。復奪蔚州并非易事。要知道,那老趙官家這一回可不會善罷甘休,若不能打贏這一仗,他皇位不穩。一旦他下決心交戰,與我大金絕非好事。”
完顏婁室何嘗不懂這里面的道理。只是覺得有些憋屈。
孫海說完,婁室便閉上了嘴巴。
“孫先生,咱讀書不多,確知道你們南兒中有一個典故,叫做臥薪嘗膽。
這次,便忍下來。待平定漠北。我大金元氣恢復時,定要再次南下,馬踏中原。”
說罷,完顏婁室一仰脖子,把酒水喝干。
只是他沒有覺察到,站在孫海身后的兩個隨從相視一眼,露出會意之色。
“孫先生,時候不早了,若再不動身,便趕不及了。”
其中一人,輕聲勸說。
孫海眼睛一瞇,微笑著點點頭,便站起身來。
大帳中,彌漫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古怪香味。只是在酒氣的壓制下,這香味并不是特別明顯。
“郎君,那我便告辭了。”
完顏婁室醉醺醺想站起來送孫海三人,哪知道才一起身,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身子搖晃了一下,一頭便朝地上栽去。幸好孫海身后的兩個合扎眼疾手快,縱身上前,一把將完顏婁室攙扶住。完顏婁室覺著脖子上突然一涼,卻沒有在意。
直起身子向開口,哪知道嗬嗬嗬的發不出聲音。
一蓬鮮血,順著他的脖子汩汩流出,瞬間染紅了他胸前的白木棉袍。手指著孫海,他嘴巴張了張,只聽到從喉嚨里發出的古怪音節。
“郎君醉了,便早早歇息,便不麻煩郎君送咱。”
孫海臉上,透出一抹古怪一笑,看著完顏婁室大聲說道。
那攙扶著完顏婁室的合扎,把完顏婁室按在了大椅上,旋即扯起一件袍子,便搭在完顏婁室的身上。完顏婁室已經氣絕身亡,眼中卻依舊流露著一抹難以相信的神采。
那合扎從完顏婁室身上取出兵符,走到孫海身前遞過去。
“孫先生,咱們走吧。”
孫海又看了完顏婁室一眼,點點頭轉身就走。
走出大帳,他對守衛在大帳外的合扎道:“郎君醉了,莫要打攪他,讓他多睡一會兒。”
合扎連忙躬身應命,目送孫海三人跨上馬,揚長而去。
扭頭看了一眼低垂的帳簾,十幾名合扎也沒有進去收拾,便腆胸迭肚在外面守護。
“張大郎,這次多虧了你夫婦。”
行出轅門,孫海好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幾乎癱在了馬上,“陳長史果然神機妙算,若非他籌謀妥當,只怕自家方才便要露了馬腳……可惜,卻拿不得婁室人頭,否則定是大功一件。”
攙扶完顏婁室,并刺殺了完顏婁室的合扎笑了。
“區區一個完顏婁室,當不得事。
郎君而今。已不需要這等功勞,便送與小種相公做禮物便是……咱們還是趕快離開這里,以免被虜賊發現行蹤。”
這張大郎,赫然是神行太保韜。
而跟在韜身邊的黑衣合扎,則是他的妻子,母夜叉李小翠。
葫蘆口玉尹一把火燒了女真人的糧草,不僅僅是動搖了聯軍的士氣。更使得這孫海孫先生,也生出反意。他是個不得志的落魄書生,自認才干出眾。卻不得施展,故而才投靠了完顏宗翰。可是當玉尹火燒葫蘆口后,孫海便覺察到女真的情況不妙。
再三思忖后。孫海悄悄聯絡了玉尹,并表示愿意歸降。
一開始,玉尹也不是太信他。
不過隨著孫海設計出瞞天過海之計后,玉尹便相信了孫海。
畢竟,陳規早晚要離開玉尹。
他畢竟是中明法科的進士,此前只是苦于沒有資歷和背景,故而不得朝廷重用。
如今,陳規在燕山之戰中也是大展拳腳,立下了足夠功勞。
更重要的是,他的名字已經被小種相公種師中知曉。所以遲早會得到朝廷的重用。
若陳規一走,玉尹可就少了一個謀主。
哪怕有陳東和羅德二人在,終究沒有陳規的全面。
這孫海,或許沒有陳規那般才干,但也頗有謀略……更重要的是。他沒有功名,更兼此前投靠過女真,根本不可能獲得重用。若想出人頭地,就只能依附玉尹,做好玉尹的僚佐。而且,玉尹隱隱有一種直覺。他日后親自上陣的機會,會越來越少。
有陳東羅德孫海這三個僚佐,對玉尹而言足矣。
哪知道,當陳規得知了孫海的計劃后,便立刻想出了一個更為狠辣的主意:干掉完顏婁室。
所有的一切,都在陳規的掌控之中。
孫海帶著韜和李小翠夫妻來到桑干河金兵大營后,先取得婁室的信任,更借飲酒之際,由李小翠暗中使出了一種迷藥,令韜有機會,靠近婁室的身邊。
否則,以婁室之勇,哪怕喝多了,也難以接近。
成功誅殺婁室之后,三人迅速撤離桑干河大營。
狂奔二十里后,孫海三人這才停下來,勒住了戰馬,回首眺望。
金兵大營,已不見了蹤跡。
孫海長出一口氣,扭頭朝著韜看去。
“大郎,接下來怎么辦?”
韜看了看天色,“想來郎君那邊,已經動手了……翠姐,放火流星,通知岳鵬舉。”
李小翠點點頭,立刻找了個地勢較高的去處。
她從馬上下來,而后探手自兜囊中取出一枚長約有半米的管狀物,先找出引線,而后往地上一插,用火折子點燃了引線。滋滋滋,夜色中,那引線火苗子飛濺,迅速燃燒。只片刻功夫,便燃燒殆盡,緊跟著就聽蓬,蓬,蓬……三聲悶響。
三枚火球從管狀物里竄出,直沖九霄。
緊跟著又是三聲悶響,漆黑夜幕中,驟然出現三朵煙花,在黑夜中顯得格外醒目。
“走吧!”
韜朝孫海一笑,“咱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便往松子口與陳長史匯合。
明日此時,說不得你我便要在馬上渡過。一俟郎君干掉了完顏粘罕,必然會順勢而進,奪取雞鳴山。到那時候,你我便是想要休息,只怕是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話音未落,就聽從東面傳來叨叨叨三聲炮響。
緊跟著,喊殺聲震天。
雖距離金兵大營有二十里,也能依稀聽到……孫海臉色微微一變,輕輕嘆了口氣。
“虜賊,完了。”
逐鹿山下,已亂成一團麻。
吳玠率領的五千軍卒,并非太子親軍正兵,而是以雜兵為主。
一般來說,雜兵主要負責的,是押送糧草,搬運輜重,搭建營地等雜務,沒什么戰斗力。可太子親軍的性質不同,玉尹在招收雜兵后,一并加以訓練。比之太子親軍正兵,雜兵的戰斗力不足為道。但若拉出去,卻未必遜色普通的邊軍士卒。
更重要的是,吳玠手中有一千枚掌心雷。
在這個還是以冷兵器為主的時代,如此大規模把火器投入戰場,產生的威懾力,難以言喻。
金兵被炸的魂飛魄散,亂作一團。
就在這時候,早已率部偷偷繞過逐鹿山,埋伏在喬山之中的宋軍,突然殺出。
五千太子親軍正兵,加上一千背嵬,戰斗力無比驚人。
當六千兵馬沖入戰場之后,女真人再也無法抵擋,迅速潰敗。
完顏宗翰拼死沖殺,從戰場上殺出一條血路。他帶著數百名合扎不敢戀戰,狼狽而逃。
孫海,一定是孫海!
宗翰一邊跑,一邊在心中咒罵不停。
若不是孫海出賣,宋軍怎可能對自家行動了如指掌?
如果說,在此之前宗翰只是懷疑的話,當太子親軍從四面八方上來時,他已經肯定了答案。
“狗賊欺我太甚,總有一天,要將這狗賊千刀萬剮!”
宗翰勒馬,仰天長嘯。
咆哮聲在蒼穹回蕩,卻顯得格外詭異。
“大太子,咱們這該奔往何處?”
一名親信催馬上前,輕聲詢問宗翰。
宗翰也未猶豫,二話不說便道:“去雞鳴山……斡啜而今在雞鳴山駐扎,手中尚有八猛安兵馬,足矣抵擋南兒兵鋒。立刻去雞鳴山,只要到了雞鳴山,便安全了。”
斡啜,就是金兀術,完顏宗弼。
兩年前,玉尹在開封府重傷金兀術,幾乎把他打成了廢人。
幸好善應用秘術將他治好,但卻不復當年之勇。完顏吳乞買見金兀術這么模樣,便在他傷好后,讓他來到奉圣州做事。宗翰執掌大同府后,看在兄弟情分上,交給金兀術八猛安兵馬,令他屯駐雞鳴山。一般而言,雞鳴山相對安全,也不會有什么危險。打仗,自有蒲察石家奴和完顏婁室負責,不需要金兀術出戰……
可現在,蒲察石家奴死了,完顏婁室兇多吉少。
宗翰心知,一旦宋軍消滅了完顏婁室,定不會放過雞鳴山的金兵。
他之所以選擇雞鳴山,便是存了奪取金兀術兵權的心思。八猛安金兵絕不能再有閃失,否則整個奉圣州,都要被宋軍占領。一旦宋軍占領奉圣州,西京大同府便如同被宋軍攔腰斬斷,無法與上京聯絡。到時候,他只能困守西京……若宋軍和西遼前后夾擊,則大同府必然陷入危險。那個時候,倒塌嶺聯軍也好,白達旦人也罷,包括女真在漠北最忠實的走狗粘八葛人,都未必會給予他什么援助。
這一次,咱失敗了!
但咱絕不能允許奉圣州,被南兒所占。
宗翰想到這里,便帶著部曲加速前進。
夜色漆黑,不見星光。
曠野中,狂風呼嘯,令人心驚膽寒。
又跑出十余里,忽聽前方合扎坐騎希聿聿一聲慘叫,緊跟著十幾匹戰馬撲通撲通便栽倒在地上。
與此同時,兩邊野林中燈火通明。
一隊宋軍從野林中殺出,為首三員宋將,攔住了宗翰的去路。
“完顏粘罕,玉尹在此,等候多時!”
宗翰激靈靈打了個寒蟬,他連忙抬頭看去,就見對面宋軍手持火把,照映通透。
暗金馱著玉尹,站
少年事
在最前方。
而玉尹卻是一身白袍,頭上扎著一方綸巾,掌中一口斬馬刀,在火光下閃爍寒光。
在玉尹身后,則是狄雷與龐萬春。
宗翰聽聞‘玉尹’二字,臉色頓時大變,暗道一聲:我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