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今天是最后一天收割,錢文仲早就說好即便是晚飯時候趕不回來,也總要回來的。石氏領著兩個女孩兒親手煲了一罐南杏參地老鴨湯,等著他回來潤潤。
可左等來右等去,直等到將近二更天,錢文仲才鐵青著臉回來。端上湯來他也沒胃口,石氏略勸兩句,他反而發起了脾氣,“眼下有得吃你們就多吃,往后這喝西北風的日子只怕馬上就來了!”
石氏一時噎住,慪得眼圈都紅了。錢敏君跟著也快哭了,不明白爹爹干嘛發這么大的火,倒是錢靈犀覺得錢文仲不會無緣無故的遷怒妻女,只怕是遇上不順心的事情,在外無法發泄,只好回來出氣。
她略一思忖,示意其他人都先回房去,她也跟著出來,但時候不長卻拿了一柄團扇,到錢文仲身后不緊不慢的煽著。
錢文仲正在氣頭上,根本沒留意到妻女的臉色,忽地只覺身后涼颼颼的,不斷有小風兒襲來,轉頭望去,卻見干女兒一見著他,就作大驚失色狀要逃,眉頭不禁皺得更緊,“這是干嘛呢?還讓不讓人消停的?”
錢靈犀見他終于開了口,做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我見干爹火氣大,才想給您扇風來的,您若是嫌不得勁兒,要不要我去打兩桶井水來給您涼快涼快?”
錢文仲聽著這話,終于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些過分了,可一時拉不下臉來承認錯誤,只是粗聲大氣的道,“不用啦!回你房間呆著去。”
哦,錢靈犀應了,卻從他們房間抱了床被子出來,“那今晚嬸娘就跟我們睡,干爹,您早些休息吧。”
錢文仲見此終于忍不住又發脾氣了。“你們這又跟著湊什么熱鬧?難道還嫌我不夠煩?”
錢靈犀可憐巴巴的睜大圓眼,“靈犀錯了,干爹心情不好,要向我們發脾氣也是應該的,要不我去叫嬸娘和姐姐出來,讓干爹您打一頓出出氣?橫豎嬸娘和姐姐都哭了,也不在乎再多哭一會子了。”
錢文仲聽及此,哪里還氣得起來?只是嗔道。“好端端的哭什么?不關你們的事,是……”
石氏雖然慪氣,卻并沒有走遠,一直就在窗下聽著,此時忙扶著女兒進來道,“老爺心里不痛快,更應該跟我們說說。我們雖是幾個婦人,沒有什么大見識,但總能替老爺排解排解,您又何苦這么難為自己。讓我們不安心,您也不開心呢?”
錢文仲至此再沒什么好說的了。重重的嘆息一聲,向她們道出實情。
原來今日那高杰來了可沒有好事,他硬是扣著軍糧不許發放給士兵了。理由便是當初說好把地交給士兵們耕種之時,可沒有算計那些租農具等等費用,所以得把這些錢糧交到他那兒,等這些賬算清楚了再行分配。
“這不全是扯淡么!”錢文仲實在是氣極了,在兩個女孩兒面前爆了一回粗口。
高杰打的什么主意人盡皆知。無非是見這回七營豐收了,他想不費吹灰之力就占據勞動果實。那些糧食要是真要交到他那兒去還能落得著個好?不被扒掉一層皮絕對不會交還給他們。
要是按錢文仲他們的理解,原本士兵耕種這些田地之時。就交了一部分到公中,這就足以支付出租費用了。哪怕退一萬步說,這錢不夠,確實由軍中貼補了,但這些糧食可是士兵們在操練之余辛辛苦苦種出來的,你憑什么說奪就奪走了?
是以錢文仲和樊澤遠死扛著壓力,就是不肯合作,一直吵到王越跟前。但高杰自恃有個監軍身份,態度強硬的一定要接管此事,王越也不好太過拂逆。
樊澤遠作為主將,當仁不讓的把此事一力承下,讓錢文仲先回家去,過后不管情況如何,都跟錢文仲無關。這不僅是感念錢文仲待他的好,更是考慮到他年事已高,在軍中時日尚短,人脈尚淺,不比自己年輕,身強體壯,又在此多年,經得起折騰。
令錢文仲異常氣憤的不僅是高杰的這一番私心,“……更要緊的是,若是他此番得逞,恐怕接下來便是允許士兵耕種,最后也會落得給他人做嫁衣裳了!”
錢靈犀忽地想起,在歷史上聽說的兵屯制后來大多不了了之,似乎也是因為類似的原因。起初朝廷制定這樣的政策是好的,但架不住有些官員欺上瞞下,心生貪念。輕則侵占手下士兵們的土地,重則還變相奴役他們替自己耕種,這樣一來,哪里還有將士肯用命?
沒想到這在九原,還只是剛剛試行就出了這樣的問題。錢文仲說的不錯,這樣的口子一開,就算有地耕種,也實非將士之福了。
那要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呢?眼下可不是民主社會,治講道義,這是封建王朝,官大一級壓死人。如果不能有一個強有力的震懾和健全的制度保證,很難杜絕此類現象。而在這個時代,什么是最有力的震懾?
錢靈犀想了想,問,“干爹,這件事,王元帥是什么態度?”
“就是奇怪著呢!”錢文仲提起來心里就冒火,見屋里沒有下人,才壓低聲音吐露真言,“按說此事做好了,便是大功一件,他為何態度含糊,而不說直接把此事上奏天聽?”
錢敏君心直口快的問,“難道是他也起了私心?”
錢文仲橫了女兒一眼,但那眼神卻分明是贊同的。
“不可能。”錢靈犀仔細想想,搖了搖頭,“干爹請想,王元帥與高大人不和之事由來已久,雖然這官場之事我懂得不多,但要兩個不和的人持同一政見,甚至于干同一樣不法之事,卻是有些牽強了。”
錢敏君卻道,“可是財帛動人心……”
“啊,不對!”提到財帛錢文仲忽地明白過來,“就算是把所有的糧食都讓他們占去,也不是太大筆錢財。反而會因此寒了將士們的心,就算是再要推行士兵耕種制度,只怕大家也未必會用心。”
這個道理他們都能想明白,王越自然明白。錢文仲迅速意識到,王越的故意示弱,虛與委蛇,是否已經想好了對策,打算出奇制勝?
想想那蘇魯的療效已經得到證實,但王越卻遲遲沒有上報,只是吩咐錢文仲一定要保守秘密,說不定他早已安排好了各種對策,打算放長線吊大魚。
再想想王越今日的態度,雖然沒有立場堅定的堅持他們,但也沒有幫著高杰打壓他們,反而有一種坐山觀虎斗的意思。這是想挑著他們和高杰鬧出事來,他好趁機參上一本?錢文仲摸摸胡須,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
看他臉上慍色散去,錢靈犀勸道,“干爹,不管事情怎么樣糟糕,生氣總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況且,您可是咱們一大家子的天,天一變陰,咱們可就都慌了神,您再打兩道雷下來,還讓我們活不活的?”
錢文仲心中怒氣散去大半,聽得這樣比喻,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先給石氏作了揖,“夫人莫怪,今兒一時心氣不順,對你們發火了。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我一般計較了。”
石氏耳根微紅,“孩子們都在呢,你這是干什么?”
好了好了,滿天的烏云總算都散去了。錢文仲喝了夫人的愛心湯,自去歇息。錢靈犀姐妹自也回了房,只是錢靈犀翻來覆去惦記著此事,不知如何作解。她的心里其實還有一個大計劃,只是太過驚世駭俗,不敢宣之于口。
“妹妹,你還沒睡著么?”錢敏君忽地轉過身來問起。
“是我吵著你了么?”
“不是,我自己也睡不著。”錢敏君沉默了一時,才低低的道,“我想起樊將軍,覺得他怪可憐的……今天,他還主動為我說話來著,肯定得罪了高大人,也不知會怎么為難他。”
錢靈犀心中一動,撐起上身,仔細打量錢敏君的神色。
雖然是在暗夜之中,但屏風外頭留的燈火還是映出錢敏君一雙眸子蘊含著別樣的光彩。
“你這么看著我做甚么?”錢敏君有些不好意思了。
錢靈犀怕自己猜錯了,錢敏君心性單純,怎么會想到那方面去呢?她小心翼翼的問,“你對那位樊將軍……很有好感?”
嗯。錢敏君低低應了一聲,反問,“難道你不覺得他是個好人么?”
天下好人可多得很,總不至于把每一個都放在心里惦記著吧?錢靈犀想了想,假裝無意的道,“樊將軍確實是個好人,但他可是有家室的人了,姐姐你就是關心他,也不能太多,否則要是讓人知道,非得說你對他有那種想法不可。”
錢敏君的神情一下子就變了,似羞似惱,“樊將軍的妻子都過世了,現在可是單身呢!”她這口氣里,有股說不出來的愉悅,就象是女孩子跟人談到自己的意中人時,那種掩飾不住不的歡喜。
錢靈犀看著她的神情,分明不對勁,不再打啞謎了,直白問起,“你不會,對樊將軍真有那個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