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從鄧家出來,房東來避開錢家派出送他們的家丁,低聲問媳婦,“咱們還要不要去客棧跟人打個招呼?”
吳氏可沒了這份心情,“算啦,都這么晚了,人家肯定也睡了,咱們快些回去吧。”她還憂心忡忡的不知怎么跟兒子開口,哪里還有心情把這些細枝末節放在心上?
房東來想想也是,不再多說什么。他雖不擅言詞,但心里的愁苦和吳氏是一樣的。為人父母,總是希望子女平安康樂,可眼下族里出這么大的事情,要是兒子不幫忙可怎么辦?想想老大一向懂事明理,只希望他能諒解才好。
只是就算兒子諒解了,并接受了,真的就好么?房東來沒念過書,說不出自己是怎么感受,只覺得這烏壓壓的天,黑得人心里沉甸甸的,著實難受。
可也有人喜歡這樣的黑夜,并借著這樣的黑夜,辦白日里不方便辦的事情。
挑著燈籠來到指定的地方,來人呼地一聲低頭吹滅了手中的燈籠,站在憧憧夜色里,那胖得看不出脖子的身形更顯鬼魅。
時候不長,聽來傳來兩聲鳥叫,來人也回了三聲,很快又鉆出來一個黑影。低低的問,“東西都準備好了沒?”
“準備好了。這是地圖,這是鑰匙。記得小心行事,不要露出破綻,事成之后,好處少不了你們的。”
“知道,走了。”
“等等!大人最后還有一句話千萬記住,能不傷人命就別傷人命,否則事情鬧大,可沒你們好果子吃。”
“大人也太小心了,就憑我們兄弟的本事,對付監事院那幾個老弱病殘還怕壞事?”
“這不是就提醒你們小心些嗎?瞧瞧,多說兩句就不高興了。”
“行啦,姜大管事,我先走了回頭事情完了,兄弟們一起喝酒去。”
“你們這幫兔崽子,又惦記著要老子請客了,滾!”
夜色中,笑罵漸遠,一切重又歸于平靜。.但這平靜也只是暗流上的水,表面平和而已。
夜半三更,房家卻還透著燈火點點。
該說的全都已經說完了,吳氏疲倦的看一眼呆呆坐在對面的兒子,連掉眼淚的力氣都沒有了“孩兒呀,眼下事情已經這樣了。盧家那邊,爹娘已經替你做主答應了,錢家那邊,也已經同意不再追究了。對了,你看。”
她似是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一個徐布包,解開之后,就見里面露出一對有些年頭的龍鳳老銀鐲。想當年送出去的時候,是想當聘禮來著可誰曾想著,居然會是這樣的情形退回來?
吳氏不禁重重嘆一口氣,“錢家的事咱們就當沒緣份吧,你就別再多想了。那盧家秀娘打聽過了,實在是個好的。模樣兒標致不說,性情也好。況且人家那樣的官家秀,肯嫁過來,也實在是委屈她了。”
她看著兒子,眼神閃爍了幾下,把在錢家還沒說的話一次性說完了“自咱們走后,那盧家秀也往京城來了只等你堂叔打點齊東西,就送來完婚。算算也沒多少日子就要到了。”
至此,房亮一直僵直的眼珠子終于動了動,從嗓子眼里擠出話來,“您這是說,她馬上就要嫁過來了?”
吳氏深深的埋著頭,不敢看兒子的表情,“聽說九原冬天會封山,一封就是半年時間,你在任上又走不開,這要一耽誤就不知是什么時候,想想你們都老大不小的了,所以就想著下雪前讓你們完婚,爹娘也好放心離開。到時你們小兩口就自己好好過日子,爹娘沒本事幫襯你們什么,能做的也就只是不拖累你們了。”
房東來就見兒子臉上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看得人心里刺疼刺疼的,“既然你們都什么決定了,什么都做了,現在還來問我做甚么
“亮兒!”房東來雖然也不好受,但只能這么勸兒子,“爹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可眼下這不是沒法子么?等你跟盧家秀成了親,生了娃娃,再過上幾年慢慢就能把錢家丫頭忘了的。
她也要嫁人的,對不?”
“是啊,她也要嫁人的`・・・・・可她原本要嫁的,是我啊!”房亮忽地霍地站了起來,雙目瑩亮,已然含著淚光了。
看爹娘似被自己的舉動嚇著了,他又撲通一聲跪下,“爹、娘,你們就當可憐可憐兒子,把此事推了吧!那秀既這么好,怎么能讓她跟我過苦日子?啊,是了。我才剛受了上司的責罰,興許這芝麻綠豆官兒就快保不住了!勞煩你們再去一趟京城,趁她還沒來,快把她勸回去吧!”
這話一說,可把兩口子嚇壞了。吳氏當即追問,“你怎么就官兒保不住了?你好不容易考取的功名,又費了邢么大的力氣才做上的官,難道說沒就能沒了?這事兒你告你堂叔沒有?快讓他想想辦法呀!”
房亮真是覺得左右為難,他只想替自己尋一個可以推托婚事的借口,怎么想得到會把爹娘嚇成這樣?若是將錯就錯,那也不是實在為人子女應該做的事情。
他只得含糊解釋了句,“也不算大事,但我就怕日后考評起來,上司會不高興。不過若說起房氏一族,應該還有不少青年子弟,那盧家秀為何非要嫁我呢?”
此事若說起來,連房東來夫妻也不知道。只聽說是盧家那邊點名挑的房亮,具體原因如何,卻是誰也不清楚的。
面對兒子的祈求,吳氏明白過來了,他應該不是犯了大錯,只是小錯而已。但現在想要拒娶盧家秀,談何容易?
“亮兒,你當知道,爹娘雖然都沒讀過書,可也明白一個道理。這人活在世上,最要緊的就是一個信字。此事本就是房家對不起盧家,除非他家變卦,否則哪有咱家再變卦的道理?我知道這錯不是你犯的,也完全不關你的事。可誰叫咱們欠了房家的情呢?如果你不娶她,讓那姑娘怎么辦?難道大老遠的回去?那可真是生生的把人往死里逼啊!你就只當是行行好,可憐可憐那姑娘,娶了她,行么?”
話已至此,還讓房亮能說什么?頹然坐地,面色悲愴,喃喃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語,“我可憐她,可誰又來可憐我?”
吳氏瞧著不忍,可房亮卻忽地凄然長笑起來,“報應!這一定是老天給我的報應!”
莫名其妙-的說了這么句話,他就轉身出去了。
留下房家二老,莫名其妙-又心驚膽戰,才要追出來看看,卻見一個美貌丫鬟閃身進來,柔聲微笑,“請老爺太太不必擔心,大爺沒出門,只是回房了,且讓他先靜一靜吧。讓奴婢來服侍你們安歇,回頭奴婢自會再去伺候大爺的。”
房家二老聽著安心不少,他們都是在田間勞作慣了的人,哪里習慣要人服侍?等這丫鬟給他們下兩碗面條吃過,打來熱水自己收拾干凈就歇下了。不過瞧這丫頭給他們準備的床單被褥,一應俱是整齊干凈,覺得這叫采藍的丫頭是個能干的。兒子身邊有這么個人服侍,心里也歡喜。
只是那丫頭想問兩句關于盧家秀的事情,二老也沒見過人,說不出所以然來。
他們長途勞頓,極是疲倦,幾乎是沾著枕頭就睡著了。采藍吹了燈,悄悄給他們帶上房門,這才提了桶熱水送到房亮房中。
自大水退去,他們又從府衙搬了出來,借著重新修整的機會,也重新收拾了下房間。因屋舍窄小,房亮這間臥室進門就擺了張書桌,旁邊壘著書架書箱,拿一個屏風和里面臥室隔開,也算是分了個區。
眼下房亮并沒有坐在外面,而是半歪在里間的床上,背靠著床頭,怔怔的看著帳頂,不知在想些什么。
采藍進去,把熱水在房亮腳邊放下。也不多話,就半跪在地下替他脫起鞋襪。房亮似是一驚,隨即又恢復了常態,配合的坐了起來,將雙足放進熱水中,閉上了眼睛。
采藍偷瞧一眼他的神色,著實松了口氣,拿了個小杌子在他面前坐下,在裙上鋪塊干凈布巾,開始給他揉捏起腳底。
房亮眉頭緊皺,說不清是痛苦還是享受。直等兩只腳都按揉完了,采藍要提水出去收拾,房亮忽地沒頭沒腦說了句,“你自己的身子,自己當心。”
采藍一怔,隨即笑得謙卑又柔順,“請爺放心,奴婢記著自己的身份,斷不會在新夫人過門前鬧出岔子的。”
見房亮不語,她又大著膽子多說了兩句,“岱少爺一向在家中受寵,給他訂的親事必然錯不了。那盧家秀奴婢雖不認得,但從前在府里時便聽說過一些,她是盧家唯一的嫡女,盧家幾位做官的大爺都是她嫡親的兄弟。”
房亮擺了擺手,顯然不想再聽了。采藍恭順的退了出去,心里卻暗暗有些歡喜。比起一位能占住房亮全部心思的主母,她當然更想要一位房亮并不喜歡的。
所以,就算是她從心眼里瞧不起土里土氣的房東來夫婦,但還是會畢恭畢敬的侍候他們。說來他們也算知趣,不會在這里擺公婆的款,和兒媳婦相處。那么就這幾天的工夫,她更要好好表現,不僅是給他們,也給房亮一個好印象。
房亮覺得,今兒這夜,不僅深沉,還格外漫長。眼睜睜數到三更的梆子敲過兩遍,就聽遠遠的一聲慘叫,劃破了九原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