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歐的沿海平原上,萊茵河與馬斯河匯合之處,西向而來的大西洋海風帶來了溫暖濕潤的空氣,讓這片稱為“低地”的土地格外肥沃。
荷蘭在16世紀以前,還是一個處于長期封建割據狀態的混亂之地。從16世紀開始成為了西班牙王室的統治地。歷經數次斗爭,公元1581年荷蘭北方七省聯合成立了尼德蘭聯合共和國,鹿特丹港也在不久之后成為了荷蘭人得以自主經營的地區。
但至少在19世紀之前,這個被稱為鹿特丹的港口城市還只是一座坐落在馬斯河北側的小小港鎮。荷蘭人以商業海運為主導的大規模崛起,帶動了鹿特丹的加速發展。由此出發能夠溝通大西洋、北海、波羅的海乃至直通多瑙河內陸的便利航運條件,讓鹿特丹在17世紀初期開始展現出蓬勃發展的潛力。
造船業,手工業,以及海運商貿開始在這個港鎮逐漸發展,而方興未艾的新大陸殖民、加勒比與東方貿易,也讓鹿特丹成為了西歐破產者、冒險家與商人們的一個始發地。在許多時候,這個港鎮云集的外地人幾乎快超過了本地人。
操著丹麥語、瑞典語、挪威語、日耳曼語、英格蘭語、蘇格蘭語、愛爾蘭語乃至東歐語系的各色工匠、商人、流浪漢、妓女……無數的外地人在財富的驅動下,以及一場剛剛爆發不久,且無人知道會蔓延三十年之久的戰爭背景中涌入,讓小小的鹿特丹港一時間出人意料的人滿為患。
神圣羅馬帝國在西班牙王國的出兵幫助下,酣暢淋漓地擊潰了德意志新教聯軍,荷蘭與西班牙的戰爭腳步也逐漸臨近。一路奔逃的前波西米亞國王普法爾茨選侯腓特烈五世將他的潰軍帶進了荷蘭,腓特烈五世不光失去了他光鮮的身份,也拋棄了他的軍隊。
失去經濟來源,甚至差點被腓特烈五世賣掉的德意志雇傭兵們如喪家之犬般在荷蘭各個省份散布開來,他們如同蝗蟲與難民的結合體涌進了荷蘭的城鎮鄉間。而歐洲持續多年的農作物減產,更是讓荷蘭各地承擔了相當大的重擔。其中,鹿特丹也不能幸免。
港口區停滿大大小小的帆船,赤膊的搬運工和衣著光鮮的商人們來來往往。雨后的街道上,爛泥、人畜糞便、破碎的麻布、腐朽的木箱殘片混在了一起,分辨不出顏色。
四處亂奔的流浪狗,縮在墻根的醉鬼,衣衫襤褸形如乞丐的德意志傭兵,以及在狹窄的街道上橫沖直撞的馬車,讓擁擠不堪的鹿特丹鎮更顯得雜亂骯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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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鹿特丹唯一一家還算上檔次的旅館頂層客房窗前,一位東方面孔的青年正皺著眉頭,看著窗外那一片幾乎可以用難民營來形容的混亂街區,心里微微嘆氣。
“好了,還愁眉苦臉干什么?這還不是你自己選的地方。”袁欣藝走了過來,將一杯熱騰騰的咖啡遞到了蘇子寧的面前,一只手還輕輕捂著鼻子,似乎對窗外飄進的臭味依然沒有適應。
“我在愁用什么方法能把這些人貨給全搬走……”蘇子寧突然回頭笑了一下,接過對方遞來的咖啡,深深嗅了下,“而且,我想,以后你再也不會羨慕歐洲了,我愁著怎么說服你繼續陪我進行這趟旅行。”
“誰陪你啊,只是按照計劃做事而已!”袁欣藝臉上微微一紅,輕啐了一聲,但眼里似乎有絲絲喜意,“還是周可民、楊雯雯他們幾個舒服,估計他們還是在里斯本整天參加各種舞會,住在舒服的莊園里。”
“至少我們比嚴曉松幸福,他現在可是在穿越赤道,有熱病、海盜、風暴、烈日……這個倒霉的家伙下次見面,估計會成為黑人的。”蘇子寧嘿嘿一笑,仿佛對好友現在正在遭受的考驗幸災樂禍,但眼底,卻是一絲深深的擔憂。
“你就裝吧,我知道你比我們都擔心他……其實你是反對嚴曉松的明朝移民計劃的,真是太危險了!”已經深知蘇子寧性格的袁欣藝這次翻了個白眼,然后也跟著嘆了口氣,“嚴哥和卡特琳娜這一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為什么你不勸他呢?你不是很擅長給他潑冷水嗎?”
“勸?我為什么要勸?”蘇子寧一副奇怪的表情看著這段時間和自己形影不離的女翻譯,嘴角的微笑有點特別,“嚴曉松是個把一切都看得十分樂觀的人,他一旦堅信某種出路,就會悶著頭去做。我們就缺乏這樣的樂觀信念,難道你要讓我們喪失這唯一的精神動力?”
“就知道說教我……”
袁欣藝撇撇嘴,似乎有點不滿。正要頂上一句,身后就傳來了敲門聲。
進來的是一位船長打扮的中年人,安德魯,曾經的圣瑪利亞號上的資深老水手,現在的五月花號代理船長,一個憨厚質樸的丹麥人,也是從拉斯帕馬斯港開始堅定跟隨卡特琳娜的前西班牙海軍水兵。
“尊敬的蘇議員閣下,本地的荷蘭官員發來請帖,正式邀請您參加今天晚上的宴會,他們對我們使團這次帶來的禮物很感興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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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進行得十分順利,袁欣藝一身出自楊雯雯之手、用產自法國里昂的絲綢制作的中國宮廷風格的高貴華服震懾了一干荷蘭官員與家眷,而她那嫻熟的荷蘭語更讓急急趕來的、在場身份最高的南荷蘭省州長尼德爾森驚訝無比。
美輪美奐的精致玻璃酒具、帶著優雅法文標簽的人造水晶包裝的香水、以及一套不銹鋼廚具,讓身為荷蘭共和國州長聯合會核心成員的尼德爾森迅速斷定了這些自稱“中華美利堅共和國”的東方貴族的身價。
早在半個月前,就有從葡萄牙人手里流入荷蘭的一批高檔玻璃酒具,當時就讓敏銳的荷蘭商人窮追猛查了好一陣,如今算是找到了正主。一向以海上貿易無冕之王自稱的荷蘭商人們迅速發動他們的政治手腕,催促受他們支持的荷蘭共和國州長聯合會出面。
得知這個突然出現的“中華美利堅共和國”其實是那個東方帝國的民族后裔后,尼德爾森十分禮貌地表達了對蘇子寧的敬意,但眼里流露出的,顯然是不認同對方堅持北美屬于美國政府的立場。
開什么玩笑,荷蘭東印度公司如今如日中天,荷蘭的艦隊即便現在還只能算二流,但就連西班牙和英格蘭人都要掂量一下的。打前年從英格蘭人手里搶到巴達維亞后,遠東的開拓也一路順風。自以為是的西班牙王國以及那個傲慢古板的明帝國顯然不足以阻擋荷蘭在東南亞的腳步,而新大陸的爭奪計劃也在緊鑼密鼓地安排中。既然連東方人都開始插足分割這塊蛋糕,那荷蘭人為什么還要看別人的眼色呢?
“尊敬的蘇議員閣下,我對貴國貿然提出的北美主權聲明表示很困惑……當然,這不妨礙我們在今后的日子里繼續討論相關的土地權益問題。我相信至少在這個階段,我們的共同利益是大于矛盾的!”
才剛剛興起的時尚假發遮掩了尼德爾森的禿頭,胖胖的荷蘭共和國州長此時完全如一個商人一樣和蘇子寧開始了磨嘴皮子討價還價。他在暗示雙方合作對付西班牙人的可能性,而北美那片原始的土地,恰恰是不要錢的籌碼。
“嗯,對西班牙王國的態度,我國政府也嚴重關切!尤其是荷蘭與西班牙王國當前的敵對關系……我希望美國在歐洲的商業利益能得到你們兩方的共同尊重。美國政府對發生在歐洲的戰爭一直堅持中立的立場!”
蘇子寧用著并不熟練的荷蘭語也繞著外交辭令,一邊偷偷看著一邊和幾個荷蘭商人家眷聊天的袁欣藝。
真是個狡猾的家伙,他一點都不像明帝國那個國家的人……尼德爾森見自己的引誘依然沒讓對方上當,心里有點不快。
“我一路上參觀了貴國多個港口,我對這里的商業投資環境有點擔憂。”蘇子寧喝了一口酒,面露遺憾,“相反,我覺得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在對待商業投資環境上的努力,顯然超過本地。”
狗屎!那群連國王王冠都丟掉了的葡萄牙人還好意思談貿易?!西班牙人,他們遲早會被法國和英格蘭人吃得骨頭都不剩的!荷蘭壟斷遠東與加勒比海貿易也只是時間問題!
荷蘭州長的不開心表情更加明顯了,他狠狠地喝下葡萄酒,眼睛望向了窗外。
“您不用回避,我個人對波西米亞發生的悲劇表示遺憾,正如我們看到的一樣,那些波西米亞人、日耳曼人,甚至是四處流浪的英格蘭人、蘇格蘭人、愛爾蘭人,他們除了整天搜刮這座港口所能找到的所有垃圾和偷竊搶奪商人外,基本上對荷蘭的貢獻為零,而他們帶來的,卻是一個惡化的不公正環境,您怎么能保證未來美國商人的貿易不受干擾呢?”
這個……荷蘭州長一愣,漸漸開始臉紅。其實不光是他,整個荷蘭州長聯合會都對目前越發不可收拾的波西米亞戰爭殘局焦頭爛額,那個倒霉的腓特烈五世給整個荷蘭帶來了一場悲劇。
云集在荷蘭各地的潰兵和難民,導致荷蘭各個港口的商業行為大受打擊,各國的商人紛紛取消往返荷蘭的貿易,轉而在丹麥、英格蘭或法國進行。甚至野心勃勃的英格蘭人也趁機開始在英吉利海峽和北海收取荷蘭商船或捕鯨船的附加稅。
“當然,我作為美國政府授權的歐洲商務考察使團,也應該為此提出一些好的建議。”蘇子寧見對方情緒開始沮喪,知道時機到了,“難道荷蘭政府沒想過驅趕這些討厭的蒼蠅?”
“您真了解這些人?別忘了,他們每天只吃一片黑面包就可以精力旺盛地摧毀一座城市!”荷蘭州長無奈地聳聳肩,面露尷尬,“除了讓他們自生自滅,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
“他們體力是很充沛,不過,我倒是可以幫幫忙……”蘇子寧喝光手里的酒,眼睛看了下宴會廳一邊的小門。
荷蘭州長迅速會意,馬上找來適從,嘀咕了幾句后,兩人悄悄離開了宴會現場。
……
……
第二天一大早,蘇子寧就找來了隨行的船醫老趙和護士夏秋喻。
“你瘋了,我要建立多大一個檢疫所,才能給成百上千的歐洲人做體檢?!”老趙看到蘇子寧遞過來的紙,對上面的內容目瞪口呆。
“不是有本地荷蘭官員幫助嗎?實在不行,你可以對最關鍵的幾種人群進行優先檢疫,其他的,等運到亞速爾群島再說。”
蘇子寧聳聳肩,表示自己毫無壓力。
“那么多歐洲人,就算全部身體健康,但稍有不慎,也會給曼哈頓社區帶去災難的!”老趙皺著眉頭,還在思索這個大難題。
“他們如同牲口一樣被荷蘭人丟棄在爛泥和糞便堆中,我們只是給了他們個重新活下去的希望。他們中間有技術嫻熟的木匠、鐵匠、裁縫、士兵、水手,甚至可能是貴族。”蘇子寧對著船醫耐心地解釋著,“分開使用他們,一群僅僅以語言或一塊面包就能決定彼此關系生疏的17世紀歐洲人,其實很好掌握。而且海上運力不用擔心,荷蘭人已經答應賣給我們三艘風帆船,噸位還不小。唯一麻煩的是,卡特琳娜留給我們的人里面,能夠當船長的就沒幾個。”
“好吧……小夏,我們準備一下!”船醫一咬牙,對著身邊同樣驚愕的小護士點點頭,“先給所有女人做檢疫,然后是工匠和船員,不過,小袁要負責幫我們翻譯甄別身份。”
蘇子寧和荷蘭州長尼德爾森某份不光彩的外交協議,之后一直被歐洲各國所鄙夷。原因就在于1621年開始,以荷蘭鹿特丹地區官員為首,開始有目的性的驅趕在各地逃避戰爭和饑荒的難民。
公開文件顯示,被荷蘭政府以解決難民生活的勞務輸出為名義,當年運往亞速爾群島的歐洲人至少超過1000人,而最終抵達北美的,只有這個數字的一半多一點。許多人不是因為疾病消失在美國人創辦的“亞速爾檢疫隔離所”里,就是在海上死去。
他們之中以愛爾蘭、蘇格蘭、德意志的破產工匠與難民為主,還有部分雇傭兵身份的波西米亞人、瑞典人、丹麥人,更或者干脆就是荷蘭本地的乞丐。據說每一個“被勞務輸出”的歐洲人都不得不簽訂了一份難以擺脫的契約奴合同,然后荷蘭官員們則獲得了每個人頭100荷蘭盾的一次性勞務輸出代理金。
第二年開始,“美國產”的精美玻璃器皿等奢侈品、軍火以及大批鐵制工業品進入荷蘭商會的貿易清單,荷蘭的財政狀況大為改觀,和西班牙人的戰爭也打得更加起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