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歷史的不可顛覆的偶然與必然性結果辯論中,我們一直在尋找導致這種偶然或必然性結果發生的某些蛛絲馬跡。
不列顛英語民族在近代只用了兩百多年時間就統治了大半個地球,在今天看來,似乎是一場復雜的公式解算過程,中間充滿了太多幸運、蹊蹺、血腥、算計與陰差陽錯。但不可否認的是,不列顛民族本身的地域民族性與社會精神,與同為歐洲濱海國家的西班牙、葡萄牙以及法蘭西相比,有著截然不同的細節。
首先,是人口問題。
16世紀開始到17世紀初,歐洲進入了一個社會自我整頓與對外探索求知階段,大規模的歐洲內部戰爭的發生頻率降低到中世紀以來的最低點,大多數時間里都和平安定的英格蘭本土,更是出現了一個持續百年的人口增長高峰期。
用現在的科學尺度來看,英格蘭自16世紀以來的人口增長似乎沒啥了不起,但和同期的其他歐洲國家相比,卻是一個高速增長的過程,17世紀初,拋開還不屬于未來大英帝國政治版圖的愛爾蘭和蘇格蘭不計,英格蘭本地人口就突破了420萬,人口密度大大超過同期的其他歐洲國家。
初步興起的城市化,導致倫敦等英格蘭大城市人口壓力劇增,各行各業都人手多余。相安無事的生活無法保障,游手好閑的失業者和小偷流氓導致倫敦的監獄人滿為患。英屬北美時期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的創始人,約翰.溫思羅普在日記里曾抱怨:“所有的村鎮都在抱怨窮人們所造成的負擔。”
16世紀末開始蔓延全球的小冰河氣候,外加國內人口的激增,使社會問題顯得更加突出,打17世紀初開始,就堅定著英格蘭向海外移民的決心。
一百多年后,一位名叫馬爾薩斯的牧師出版了一本《人口原理》的小冊子,闡述了關于人口膨脹和國家經濟的矛盾關系,提出了讓人毛骨悚然的“馬爾薩斯陷阱”人口理論:
和平的經濟發展環境必然帶來人口的提升,人口的增加反過來又必然稀釋人均資本占有量,并進而使人均產出繼續維持在一個較低水平。人口增長是按照幾何級數增長的,而生存資料僅僅是按照算術級數增長的,多增加的人口總是要以某種方式被消滅掉,可以是瘟疫,可以是饑荒,可以是戰爭,也可以是其他……
不得不說,英格蘭人在17世紀開始的“高瞻遠矚”的對外大規模殖民活動,讓英格蘭人未雨綢繆地繞過了馬爾薩斯陷阱,并在之后的兩百多年里讓不列顛人后裔布滿了整個地球。
另一個方面,從16世紀開始萌發的德意志地區的宗教改革運動,也勢不可擋地進入了不列顛島,打破教會陳舊繁腐的社會約束,尋求自由信仰與思想解放。以清教徒為代表的不列顛新教徒與英格蘭統治者的矛盾,已經不僅僅局限于宗教層面。
1603年,清教徒向當時的英格蘭詹姆斯一世國王提出了《千人情愿書》,在當權者眼里,太多“自以為是的理念”是不可容忍的。詹姆斯一世聲稱,如果清教徒不順從,就把他們統統趕出國外。
高壓政策下,清教徒們只能離開家鄉,漂泊到荷蘭,可惜的是同樣信奉新教的荷蘭人卻嚴格限制了英格蘭人的從業范圍,導致失望的英格蘭清教徒又只能成群結隊地遷徙到新大陸尋求建立符合他們政治理想的移民區。
可以說,在17世紀初的英格蘭對外移民行動中,宗教因素起到了至關重要的決定性作用。
第三個方面,大概就是老生常談的經濟問題。
公開資料記錄,早在16世紀中期,英格蘭的國內市場就已飽和,又隨著越來越多的來自東方的超廉價紡織品涌入歐洲,英格蘭人引以為榮的不列顛呢絨等毛紡織品的出口量開始慘不忍睹,國內的紡織產業更是雪上加霜。金融市場陷入混亂,英格蘭的經濟自“圈地運動”紡織業大發展后進入了衰退期。
不管是排擠他國商人,還是對本國商人實行優惠,再或者又如“回檔”一樣強制把牧場又還原為農場,限制羊毛紡織品生產,英格蘭人從上到下都試圖從內部解決問題。
但無論是英格蘭貴族還是商人們都深知,只有開拓新的國外替代市場和經濟增長點才是根本的解決方法。
16世紀伊始,英格蘭的國家動員、組織和控制能力,已經明顯增強,具備了支持對外殖民擴張的強有力的國家條件。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冒險家和商人們,從新世界殖民地源源不斷地運回大量財富,這種暴發戶式的國家發展不能不令英格蘭王室羨慕嫉妒恨,有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巨大示范效應,英格蘭的對外探險和殖民活動也就不可阻擋了。
北美和英格蘭在地理位置上相距較近,又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勢力未及的地區,對英格蘭的殖民活動具有多種便利,英格蘭人同樣指望在那里獲得金銀礦藏。
英格蘭人更看到了北美殖民的巨大潛力,利用殖民者改造印第安人,就會為英格蘭提供一個極大的消費市場。
另外,從北美極地還“有可能”隱藏著一條繞向亞洲的通道,這條在后世看來完全就是異想天開的北極通道在當時人們的幻想中可以說是一條“致富之路”。從遠東獲得財富也是英格蘭人的夢想,從而在和其他歐洲國家的競爭中占據優勢。從戰略方面看,英格蘭人在北美建立殖民地,對于抗衡歐洲諸強具有難以替代的價值。
由于北美新大陸具備如此這般難以抗拒的種種巨大吸引力,使英格蘭王室和政府也采取了諸多鼓勵政策促使民眾向北美遷移。
可以說,經濟問題,是英格蘭17世紀北美移民的根本性原因。
最后一個方面,就顯得有點玄乎了,就是英格蘭人的民族特性。
通常情況下,面對各種社會壓力,人們應該不止一種應付辦法。許多時候,人群也許根本不會選擇遠走他鄉來擺脫貧困或迫害。
但大量的英格蘭人則選擇了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去北美新大陸尋求活命的機會,從這點上看,也許可以肯定和英國人的性格特點和遷徙習慣有著極大聯系。
從歷史的長期片段中可以看出,不列顛諸島的居民并非安土重遷、固守本分的人,他們早在17世紀以前的漫長歲月里,就已經習慣于通過遷徙來尋求機會和謀取生活環境的改善。
英格蘭社會很早就存在活躍的人口運動,而尤以16到17世紀為盛。少有的幾份17世紀英格蘭社會學家的文獻記載,在一個世紀里,英格蘭本土僅有16的家庭仍然留在原來居住的村鎮,而早在北美殖民運動興起之前,就有大批的英格蘭人移居愛爾蘭島,把愛爾蘭人欺負得屁滾尿流。
至于遷居到更加遙遠的北美新大陸,對早已習慣遷徙的英格蘭人來說,只是純粹的距離上的差別而已。而且英格蘭人的遷徙習慣,使他們的殖民地政策也和相對封閉的其他歐洲殖民地有所不同,面對來自其他歐洲國家的移民也是敞開門戶。
由此以來,不列顛英格蘭人種帶有的明顯混合性,其混合程度遠遠高于德意志人、荷蘭人或法國人,從這個意義上說,不列顛英格蘭人的人口運動更是立體多向的,這種民族特征對移民運動產生著內部的推動作用,為英格蘭人的殖民活動又增加了一個重要的砝碼。
蘇子寧從沉思中回過身,慢慢拿起了咖啡杯,送到嘴邊的同時,偷偷打量著對面不遠肅然端坐的英格蘭王國弗吉尼亞公司(倫敦公司)的代表。
亞速爾群島的海風從半開的窗戶中吹進會客廳,但依然沒有驅散房間里的悶熱。會談現場依然很安靜,主客雙方都保持著一種奇特的沉默,似乎前一個小時的爭論已經讓所有人精疲力盡。
“蘇部長閣下,作為英格蘭詹姆斯國王陛下授予北美特許權的倫敦公司代表,我再次抗議貴國對我們北美殖民地的侵犯!薩默斯島早在十幾年前就是倫敦公司的殖民產業!”
英格蘭代表終于耐不住性子了,在蘇子寧刻意制造的“沉默戰爭”中投降告負。
“嗯,一座孤獨的小島,擁有許多名字。在歐洲,第一個發現它的西班牙人叫它百慕大島,后來居上的英格蘭人叫它薩默斯島。亞當斯先生,您知道在我國的版圖上,它叫什么嗎?”
蘇子寧笑呵呵地放下咖啡杯,一抬手,一邊的妻子兼外交部女翻譯袁欣藝趕緊遞上了一張穿越后經安邵清的國土資源部重新繪制的地圖。
“雙灣島,不過我們在有限程度上尊重西班牙航海家的運氣,通常叫它百慕大雙灣島。”蘇子寧點了點地圖上一片汪洋中的某座小島,盯著對方的雙眼,“您覺得,擁有如此精準地圖的中華美利堅共和國,會比英格蘭人更晚擁有這座島嶼的領土權益?而且,我不認為一個民間的英格蘭殖民公司會比中華美利堅共和國政府外交部更有資格談論領土主權問題。”
地圖上,那精密的海岸線和經緯度標記,讓還只能在未知角落裝飾著海上怪獸和花邊的航海圖上估摸方向和距離的英格蘭代表滿臉通紅。
“另一個方面,我國政府在與英格蘭王國建立正常外交關系之前,依然保持著克制,否則,倫敦公司旗下的所謂弗吉尼亞殖民公司和馬薩諸塞灣殖民公司那些大張旗鼓的殖民行為,早就被我國海軍列為入侵行為了!”
蘇子寧站起來,慢慢走到窗前,將半開的窗戶徹底推開,笑嘻嘻地看著遠方的英雄港海灣里那艘最新服役的漂亮的1500噸級“西點”號輕巡洋艦。
這些該死的東方人,難道你們不是‘入侵’者?中華美利堅共和國,天知道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和荷蘭人是怎么把你們“組裝”出來的。
亞當斯憤憤然地低頭看著地圖,只見上面赫然用紅色標注著弗吉尼亞殖民公司和馬薩諸塞灣殖民公司在北美若干殖民點,每個紅點下方還用交叉的小劍圖案表示著敵對關系。煞有介事的精確坐標數字讓亞當斯有點不太相信地圖的準確性。
“我以英格蘭詹姆斯國王陛下的名義,要求你們停止一切軍事行動!”
亞當斯終于失去了打進入華美駐亞速爾總領事館后的高傲態度,此時正低著頭,沮喪地擦著額頭的汗水。
“國王的名義?一個私底下隱瞞收益轉移公司資產、一個違反國王禁令私下販賣殖民人口、一個在殖民地偷種煙草、一個違背國王意愿成立殖民地自治議會的倫敦公司,還有什么資格抬出英格蘭國王的名頭?”
蘇子寧哈哈大笑起來,回身指著已經亂了陣腳的英格蘭代表:“就我所知,詹姆斯國王可是把自治議會和煙草都定位為有害的東西。我估計,現在已經有某些人正在走訪英格蘭的王宮,王室對貴公司的調查好像去年就已經開始了吧?”
蘇子寧清楚地記得一個歷史結果,就在今年下半年,倫敦公司就要被英格蘭國王詹姆斯一世強行解散,所有北美殖民地都將被沒收為皇家殖民地。
“……好吧,蘇部長閣下,我需要您說出條件,怎么才能挽回貴國海軍對我公司北美殖民地的封鎖。”
亞當斯站了起來,恭敬地低頭致敬,語氣更加低沉。
“你應該問,中華美利堅共和國海軍會怎么處置你們在馬薩諸塞灣的擅自殖民入侵行為。”蘇子寧做了請入座的動作,然后如變戲法一樣手里出現了一封信,“鑒于對詹姆斯國王陛下的尊重,我們會暫緩對弗吉尼亞殖民點的軍事行動,但封鎖是必須的,允許弗吉尼亞殖民地的貴公司股東們自行安排撤離,但海州,也就是你們口中的馬薩諸塞灣一帶的入侵行為必須立即禁止,我們的海軍會妥善對待已經登上馬薩諸塞灣的英格蘭平民,并尊重他們的個人去留意愿。另外,我國商務部希望組織一次商人代表團前往倫敦,對展開兩國正常外交關系建立友好信任的橋梁,這是我國國會給予貴國國王陛下的國書,就拜托亞當斯先生轉呈一下。”
這群海盜、土匪、流氓!
一聽到對方早已經提前動手在清理馬薩諸塞灣的殖民定居點,亞當斯的臉都白了,直接一把扯過國書,大步走出了會客廳。
客廳里又安靜了,一直保持沉默的袁欣藝,看著丈夫那嬉皮笑臉之中夾雜著不容反對的威脅表情,突然噗呲一下笑了起來:“看你把別人嚇的,我們哪來那么多軍艦封鎖所有北美海岸線。”
“不用太多,只需要讓他們看到,我們有能力瞬間摧毀他們任何一座位于海岸線的殖民地就行。”
蘇子寧將咖啡一飲而盡,將略帶疲倦、小腹略有隆起的妻子摟到了懷里,笑盈盈地摸著對方的長發和肚子:“都懷孕四個月了,不在本土養胎,還跑到亞速爾干什么?萬一把我女兒弄不開心了,以后就不貼我了。”
“切!第一胎已經是個女兒了,這次我想要兒子!”袁欣藝嬌嗔地打了下丈夫的胸口,喜滋滋地摸著肚子,“在外交部里待著我又沒什么事可做,還不如過來幫你,畢竟我比你懂更多外語。本來打算過來和你一起過端午節的,結果錯過了一趟船。”
看著妻子那幸福的樣子,輕輕吻過對方的額頭,蘇子寧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1624年6月6日,完成海試正式入役的共和級輕巡洋艦的第三艘“西點”號,執行遠洋作訓并護送三艘飛剪商船,經過六天的航行,緩緩進入了亞速爾群島的英雄港。
按照中華美利堅共和國海軍去年頒布的戰艦等級劃分,標準排水量在千噸以下的4艘800噸級企業級輕巡洋艦被降格為護衛艦,目前正在服役的共和級就成為了海軍唯一的輕巡洋艦。
滿載排水量達到1800噸的西點號輕巡洋艦,一進入英雄港,就引起了本地葡萄牙駐軍和歐洲商人的極大震動。
而此時,東方號和自由號兩艘企業級護衛艦,掩護著饕餮號、霸下號飛剪商船搭載的陸軍部隊,正在北美本土宋州東北幾百公里以外的沿海一帶進行著軍事掃蕩,以清除英格蘭人在后世馬薩諸塞灣一帶見縫插針的殖民活動。
截止1624年3月以前,中華美利堅共和國都沒有意識到眼皮子底下發生的英格蘭殖民活動。一直到3月上旬,一艘隸屬于國營農林漁牧集團捕鯨隊的風帆蓋倫船,由于躲避風浪進入了科特角灣,才偶然發現了英格蘭人在海灣建立的殖民定居點。
這還了得!消息傳回本土,國會大驚,海軍司令王鐵錘準將也拍案而起,立馬派出東方號護衛艦前往偵查,結果不僅僅在科特角灣,在科特角灣北方幾十公里外的馬薩諸塞灣也發現了英格蘭殖民點的蹤跡,甚至部分殖民點的創建時間已經快三年了!
曾經的五月花號陰差陽錯地偏離了航線,但歷史的慣性依然在前進,英格蘭人依然在1621以后再次闖入了馬薩諸塞地區海岸,諸如普利茅斯那座殖民點依然成立了。不過這次,那種自我流放式的清教徒北美冒險移民成為了弗吉尼亞公司的更有組織的殖民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