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16世紀來自德意志地區的宗教改革的“春風”不可阻擋地吹拂整個歐洲大陸的時候,英格蘭王國的君王們似乎饑渴已久地迅速表現出更為積極的態度。這不僅僅是一場社會意識的進步,還是長期以來歐洲君主們對羅馬教廷指手畫腳的一種蓄謀已久的對立情緒爆發,更是對舊宗教勢力長期控制下的經濟與政治利益格局的重新分配。
亨利八世開始,英格蘭出臺了自己的國教,宣布與羅馬教廷的割裂,英格蘭國王成為了國家宗教的最高領袖,國家主教由國王任命。到伊麗莎白一世女王,英格蘭王室頒布《公禱書》和《三十九條信綱》,最終確定了英國國教的教義,以圣經為信仰的唯一原則,徹底否認教皇的權力。
從根本上說,英格蘭王室對宗教的改革態度更像是一種“奪權”行為,而并非真正意義的改革進步,英格蘭的新國教保留了大量的天主教色彩,與真正的新教差之甚遠,甚至還一度有了天主教復辟的短暫歷史。
天主教派自然是英格蘭國教的打壓對象,而新教派的激進主義者也讓英格蘭王室厭惡。以清教徒為代表的新教派認為王室的宗教改革不徹底,希望徹底清除天主教的色彩,實現政教分離,壓制君權,甚至還拒絕承認英格蘭國王是最高宗教領袖。
有意思的是,詹姆斯一世和查理一世都是天主教徒,他們也是英格蘭歷史上與以新教派貴族為主的國民議會矛盾最為激烈的君主。新教徒與新興資產階級在政治和經濟上的訴求讓英格蘭王室如坐針氈,天主教派也試圖恢復舊有的各項特權,三方也為此進行著長期的博弈,而這個過程則充滿了各種血腥與陰謀,暗殺成為了矛盾方解決問題的選擇之一。
最極端的,當屬1605年的“火藥陰謀”事件。一群亡命的英格蘭天主教激進分子居然偷偷在倫敦國民議會大廈的地下室里塞了好幾噸的火藥,企圖把參與會議的詹姆斯一世和絕大多數新教派貴族議員全報銷掉。
雖然暗殺在最后的幾個小時里暴露,謀事者被一一抓捕處死,但以爭奪政治經濟根本利益為目的的英格蘭國內的宗教矛盾卻遠未停止,并最終引發17世紀英格蘭資產階級革命。
1625年6月11日,周三。
一大早,正在房間里睡懶覺的蘇子寧,就被一名扮演外交部職員的特工叫醒,英格蘭國民議會的核心人物約翰前來到訪,現在正在書房里。
一想到這些日子以來,大量由國民議會安插在附近的所謂密探,蘇子寧就忍不住想笑。不過為了表現得更加自然些,穿戴好的蘇子寧還是在銅鏡前練習了好幾次的苦逼表情,然后才邁著慢步朝書房走去。
書房里,那位約翰議員正在翻看著一部收藏在倫敦塔內的書籍,一邊還不斷朝房門瞄著。直到腳步聲傳來,約翰這才趕緊坐直了身體,表情異常平靜。
“很慚愧,昨夜我做了個不好的夢,失眠了,所以很不禮貌地一直待在床上。我現在只剩下最后一個夜晚能在倫敦塔內好好補償下自己了。”蘇子寧伸出手,以握手禮主動向約翰示好。
“我也很抱歉,耽誤了閣下本應該早就離開英格蘭的行程,這場瘟疫是魔鬼的嫉妒,也或者是上帝的告誡,英格蘭不應該如此。”約翰若有所指地說著,雙眼靜靜盯著蘇子寧的臉,似乎在捕捉對方隱藏的心機。
“確實如此,為了一點點蠅頭小利去興師動眾,本身就是一件膚淺的事。”蘇子寧非常明白對方的暗指,回答得異常流暢,“不過我可以保證,中華美利堅共和國會堅守中立立場,一個和平穩定的英格蘭是符合兩國利益的!”
“嗯,這些態度您一直在強調。但我覺得,以部長閣下的權職,是可以做好某些事的。”約翰嘆了口氣,坐回了位置上,“貴國的共和憲政一直是英格蘭國民議會最為稱道的,沒有什么比獨斷專橫更讓人痛苦的事了。可我不明白,為什么您可以容忍一些破壞兩國關系的事?”
“您是指戴卿卿,哦,按照她自己的意愿來表達,是戴琳小姐。您也許不知道,她的監護人,正是我國國會的……而且,戴琳小姐有著不尋常的家族身世,當然,這些不應該成為我們之間的困擾。”蘇子寧含蓄地端起已經發涼的綠茶,面露苦態。
“其實您早就知道這種事可能會發生,而且做了許多沒必要的掩飾。”約翰的語氣逐漸加重,目光也越來越凌厲,“至少我覺得,您這位外交官就不應該安排她來英格蘭,這屬于您早就能考慮到的事,而不是在倫敦反復說著同樣的話。”
停下嘴邊的喝茶動作,蘇子寧慢慢放下茶杯,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出現在臉上。
“蘇部長閣下,您的英格蘭語說的很漂亮。已經熟練到和自己國家的人都應用自如的地步了。”約翰站了起來,拿著帽子行了個禮,打算告辭。
蘇子寧雙眼緊瞪,似乎對自己露出的馬腳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又像是對約翰派出密探這種事頗感意外。
“約翰先生!”
在約翰即將走出房門的瞬間,蘇子寧深吸一口氣,喊出了對方的名字,而約翰也在這個時候停步轉身。
“其實,我很難接受您之前的態度,或者說一種不適當的不信任感。”蘇子寧整理了下西裝,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首先,戴琳小姐的家族擁有國內許多資深企業的董事會席位,我想就算是英格蘭王國,也不得不借助荷蘭的銀行家來處理許多國家財政問題,這些壓在政治上的東西是每個國家永遠都無法擺脫的,他們想要達到什么目的,不是一個外交部長能全部抵擋的,就好比英格蘭國民議會也一直在努力一些事情一樣……”
“其次,您不信任我,就好像我并不信任身邊所有人一樣。面對有可能關系到國家外交政策的核心內容,我不得不謹慎,甚至包括房間外的其他華美公民。最關鍵的爭執,我必須將知情者控制在最小的范圍,否則會在國內引發不必要的麻煩。我和戴琳小姐雖然見解不同,但都在努力做到這一點,您大可放心,現在走廊外的華美公民,都聽不懂英格蘭語,您難道沒發現訪問團里的翻譯官早就隨商務訪問團提前回國了嗎?”
說完,蘇子寧微微聳肩,為自己的辯解畫下了句號,然后禮貌地點頭致敬。
“是的,我也無法相信我身邊的所有人,這也是我今天單獨來拜訪部長閣下的原因。”這次輪到約翰愣了,呆了好半會兒,才露出了微笑,這一次,約翰的眼神坦然柔和了許多,一場氣氛奇特的會談就這樣悄然結束。
第二天,是華美商務訪問團滯留醫療隊即將離開倫敦的日子,在參加完最后一場倫敦塔歡送午宴后,全體成員就將登上港口的共和號輕巡洋艦和敖順號飛剪商船踏上歸途。
周可民在房間里,特意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軍服。在銅鏡里慢慢檢查著衣著,把皮鞋擦拭干凈,然后把軍官禮儀佩劍輕輕系在腰間,最后再戴上大檐帽。鏡子里模糊的男子身影高挑勻稱,舉止莊重。穿越后第五年了,曾經稚嫩的九零后大男孩如今已經悄然地發生了許多變化。
“嘿嘿,周可民,還在臭美啊!”門被踢開了,黛卿卿一身華麗的漢式宮裝,正笑瞇瞇地看著自己。
想到幾天前在游船上兩人之間莫名其妙出現的情緒抵觸,周可民露出歉意的笑容。以男朋友身份作為黛卿卿貼身的護衛,在倫敦相處兩個多月以來,周可民越來越發覺自己更像是在履行一種戰友間的彼此信任關系,而并非真正的感情依賴。
“好啦,還在生氣那天的事?”見周可民笑得很是勉強,黛卿卿倒是嘻嘻哈哈地直接走上去挽住了對方的胳膊,“今天的歡送宴會,白金漢公爵要送我兩條蘇格蘭牧羊犬哦!嘿嘿,我早就想養這種狗了!任哥為楊姐上次弄了那么多狗,真羨慕!”
要說之前任長樂在倫敦做得最大的一件事,恐怕就是受楊雯雯之命,在英格蘭大肆搜羅各種不列顛名犬,相比之下,簽訂了多少商務合同倒是其次了。任長樂為楊雯雯鞠躬盡瘁的奔波形象,一度引起了整個商務訪問團的鄙視。
“卿卿,我們還是好朋友吧?”見黛卿卿如此態度,周可民終于鼓起勇氣,認真地說著,話里的意思一覽無遺。
“我們一直是好朋友!不過,你今天還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崗哦!啊,對了,我忘記項鏈了!”
黛卿卿的臉上除了笑容,并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波動,只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拍著腦袋又跑出了房間。
急急走在走廊中,黛卿卿臉上的笑容慢慢散去,嘴唇咬得死死的,眼淚在眼眶里不斷轉動著。
距離倫敦塔不過兩條街的一處小旅館里,幾個不顧炎熱天氣依然全身黑袍的男子正悄悄坐在房間里商談著。
“維利爾斯會讓整個國家為這場戰爭流盡鮮血,他甚至還在助長美國人的野心!”一段嘶啞低沉的老人聲音在房間里回蕩著,“而且據我所知,這次為王室提供軍火貸款的戴琳小姐,還是個天主教徒!如果維利爾斯被美國人所利用,恐怕英格蘭還會再次陷入一場更嚴重的危機,我們會喪失所有在北美的利益!所以,我們不能允許出現一個法國天主教王后的同時,再多出一個難纏的對手!”
“為了英格蘭!那個維利爾斯必須下地獄!”另外一個中年男子忍不住拋開了自己的頭罩,赫然就是當初在碼頭上請求戴卿卿留下治療瘟疫的國民議會貴族議員,“布朗中尉,英格蘭命運就在你的身上,上帝會保佑你的!”
“嗯,艾德爵士會安排你進入宴會大廳,你必須盡量靠近維利爾斯再開槍,記住,你只有兩次開火機會!”黑袍老人壓低了聲音,用手指在桌面上筆畫著,“只要維利爾斯死了,查理國王陛下還沒有回到倫敦,我們就可以廢除他和腓特烈公爵簽訂的任何協議!甚至是解除和美國人的軍火貸款協議,因為他是貸款擔保人!”
“一切為了英格蘭!”年輕的黑袍男子站了起來,頭罩下的雙眼閃著血紅的精光。
呆板的17世紀宮廷音樂在倫敦塔宮廷的宴會大廳里虛弱地演奏著,一群群衣著光鮮的英格蘭貴族在餐桌一側頻頻向對面的華美醫療隊成員舉杯致敬。
白金漢公爵得意地坐在餐桌一頭的主位上,左右兩邊分別是美麗的戴琳小姐和身份更為尊貴的華美外交部長蘇子寧,而戴琳小姐的身邊,則是她的“未婚夫”周可民海軍上尉。
“上帝保佑您永遠美麗,尊敬的戴琳小姐。倘若不是查理國王陛下還遠在外地巡視,您真應該和他再共進一次晚餐!”白金漢公爵抓著一塊雞腿,一邊往嘴里塞著,一邊含糊其辭地說著客套話。
“會有機會的,希望在我再次來到倫敦之前,那座郊外的莊園能有人經常打理,尤其是草坪和花臺,我會預支仆人們一年的薪水。”黛卿卿優雅地切著白面包,一邊對著身邊的周可民笑了下,“謝謝,我要一塊奶酪。”
周可民趕緊伸出手,為黛卿卿從桌面較遠的地方端過盤子。海軍上尉英武帥氣的體型外表,以及殷勤得體的言談舉止,讓在座的英格蘭貴婦們早就愛慕不已了。
也許是馬上要登船了,從此可以離開這個讓人心驚膽戰的城市,這頓“潑灑”著大量香料、粗糙但不失豐盛的午宴讓每一個醫療隊成員都胃口不錯。
一個男性仆役端著一個蓋著白布的、還冒著熱氣的大盤子走了過來,從散發的香氣來判斷,應該是烤肉之類的東西。
“公爵閣下,我代表中華美利堅共和國,對貴國的招待深表感謝,相信我國政府與英格蘭王室會在之后的日子里增進更濃的友誼。為中華美利堅共和國干杯,為英格蘭王國干杯,為英格蘭國王陛下的健康干杯!”
蘇子寧站起來,朝身后推開椅子,準備為這次午宴進行最后的結束辭。他的動作是如此突然,導致剛好從他身后路過的宴會仆役被推開的椅子擋住了去路。
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后一退,手上的大盤子重心發生了改變,就當著所有人面陡然滑落。盤子落地之后,白布也扯到了一邊,一堆烤肉散落開,赫然露出兩把用油布包裹的燧發手槍!
裝扮為仆役的布朗中尉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過來,自己已經無從選擇了,于是迅速彎腰俯身,雙手搶過烤肉堆里的燧發手槍,直接就指向了幾米外的白金漢公爵維利爾斯。
布朗中尉俯身拿槍的動作,頓時引發餐桌兩側的食客爆發出一片驚恐的呼喊,白金漢公爵也是一愣,但突如其來的變故,顯然他的身體和大腦暫時失去了聯系。
蘇子寧反應非常快,猛地把身邊的椅子布朗中尉一踢,打中了對方的身體,然后再一揮手臂,檔開對方即將扣動扳機的右手。
一聲槍響,鉛彈打中了天花板,落下一片碎屑。宴會廳直接炸鍋了,無論男女,都在尖叫聲中亂成一團。白金漢公爵也終于反應過來,如喪家之犬一樣抱著頭,就企圖躲進混亂的人群。
“下地獄吧,小丑!”布朗中尉的第一槍落了空,惱怒之下,又舉起了左手的槍,在他的視線里,那個膽小而愚蠢的白金漢公爵居然躲到了美國人戴琳小姐的身后,眼看著就要混進一大堆連隊帶擠的人群。
最后的機會了,布朗中尉一咬牙,對著黛卿卿方向就扣動了扳機。
在二把刀的劉云的訓練培養科目里,黛卿卿的定位更像是一個情報收集者或領導者,并非沖殺一線的作戰型特工。沒有經歷過多少實戰,更不具備這種情況下的應急反應能力。在這種突然發生的暗殺現場里,黛卿卿的稚嫩就暴露無遺。短短十多秒的時間里,她除了因恐懼和下意識的站起來想要后退的動作外,幾乎沒有展露出任何一種特工所應該具備的素質和技能。
而這次負責保護訪問團的幾名華美特工,更是因為人群的混亂,根本來不及處理這個突發事件。
一道雪白的身影從一邊騰了起來,直接罩向了黛卿卿,在擋住黛卿卿身體的剎那,布朗中尉手里的槍響了。
鉛彈直接從周可民的左胸打進了身體,雪白的海軍制服上瞬間炸開一個血洞。周可民一聲悶哼,頭微微低下,大檐帽落了地,接著身體慢慢朝后傾倒。
幾個英格蘭衛兵終于從混亂的人群中擠過來,三兩下就把企圖逃走的暗殺者打翻在地。一個衛兵似乎特別激動,直接揮舞手里的武器,一下就搗中了布朗中尉的頭部,暗殺者瞬間腦袋開花。
“周可民!”
黛卿卿發出了尖利的哭喊,一下就俯在了血泊中的周可民身上,拼命用手去堵住對方不斷涌出鮮血的傷口。鮮血不可阻止地從手指縫里冒出,迅速染紅了兩人嶄新的衣裝。
“卿卿你沒事吧……”艱難地伸出手,輕輕拉下了黛卿卿的裙袖,周可民居然還笑了。
“我沒事,我沒事!周可民,你要堅持住啊!趙大哥,快救救周可民!”黛卿卿抹著眼淚,使勁抓著周可民的染滿鮮血的手掌,哭得七葷八素。
“先止血!快,去馬車上把醫療箱拿來!快啊!”
醫療隊領隊老趙奔了過來,一邊朝著擠來的幾名華美特工大聲吼著,一邊抓起黛卿卿的裙角就撕開一大截,然后狠狠地壓在了周可民的左胸傷口上。
“我的上帝啊!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惡棍的!他們都應該被絞死!”大難不死的白金漢公爵此時在一大群衛兵的保護下也走了過來,看到那個熟悉的美國海軍上尉倒在血泊中的樣子,頓時臉色都氣青了。
鮮血繼續蔓延著,周可民被擊碎的左胸心臟部位的流血依然無法阻止,慢慢地,周可民的瞳孔開始散開,嘴角微微的蠕動也漸漸停止。
耳邊是若有若無的風嘯聲,身體也一沉一浮的,仿佛戰艦在大海上飛馳。此時的恍惚感覺,依稀和大災難發生時的那場雷暴一樣。視線里的人影都在飛速地搖擺晃動著,偶爾幾下,若干個重影會聚集出一個清晰的摸樣,一位少女的美麗臉龐,很像是黛卿卿,但對方卻穿著當初自己給某個印第安少女買的衣服。
“卿卿……達瑪……”
意念里嘀咕完這兒最后一句,周可民感到極度的困倦,眼皮子不可阻擋地想要合攏,然后就打算這樣沉沉睡去。
一分鐘后,老趙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呆呆地看著周可民輕松而靜怡的表情,一滴眼淚悄悄從眼角落了下來。
“趙大哥,快啊!快啊!”黛卿卿流著淚,帶著哭腔使勁敲著老趙的手臂。
“卿卿,小周他……”老趙用帶血的手掌抹了把臉,轉過頭的時候,已經是血淚模糊了一片。
“不會的……周可民!你快醒醒啊,堅持住啊!”黛卿卿看全身一軟,直接倒在了周可民身上,一雙手死死抱住已經變涼的周可民,哭得不成人樣。
20多個人就這樣圍攏了宴會廳的一角,無論是歐裔還是華裔,都垂著頭,除了黛卿卿的哭聲,都保持著沉默。
靜靜看著這一幕殘忍的鬧劇如此荒誕的開始,又如此荒誕的結束,蘇子寧不顧地面的骯臟,疲憊地坐到了地上,雙眼空洞地看著正被無數人圍攏的周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