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來,我們都在糾結著近代中國的對外態度,其中“開拓精神”就是其中一個非常沉重的命題。
我們不去否認一個族群外部活動的多樣性,但更不能無視一個族群內部的共性。即便諸如大唐帝國的陸上西部擴張與大明帝國初期的鄭和下西洋,更多的內涵也在于中央帝國東方朝貢體系下的“揚武功”范疇。圣威在外,王治在內,中央帝國的“內”與“外”的態度是那么的分明。
站在整個歷史來看,以華夏民族為主體的中央帝國在解決人口與土地矛盾這個問題上,大都是“內部解決”。但隨著生產力的提高,人口陷阱的歷史難題越來越突出,作為一個早熟的文明社會,“內部解決”的頻繁程度和對自身文明的破壞效應也越來越大。
歐洲在經過類似的上千年“內部解決”后,在這個歷史大方向問題上,調整選擇了“外部解決”。當然,“外部解決”的動力也和他們當時相對較低的內部生產力有關,以及宗教改革后眼界和思想上的解放。近代所謂的地理大發現與開拓精神,大致就指這個時期。這種集宗教、商業與殖民一體的開拓精神,也連帶著帶動了世界其他地域的人口流動與文明散播。
我們很自豪在這個時期內,華夏民族也不是墨守陳規的,大量的華人也在朝外面的世界邁步。但有一個很遺憾的歷史現象在告訴我們,那和開拓精神還差了很遠,即使是鄭和下西洋如此大規模的國家示范效應,華人成規模走向外面的步伐依然晚了150年。
“在大航海時代,華人走向海外的浪潮,全是為順應歐洲殖民活動而附帶的勞動力遷徙。典型例子的就是16世紀末到17世紀初的東南亞華裔人口大爆發。西方殖民者到來,激發了地區貿易和勞動力的需求,而相對落后的東南亞土著文明顯然無法提供符合時代生產力特征的合格勞力。于是在葡萄牙、西班牙和荷蘭人合法或不合法的帶動下,一批批自愿或被迫的華人走進了歐洲殖民運動的通道,順著歐洲殖民活動的軌跡開始散布,他們歸根結底還是歐洲殖民開拓的產物。”
這大概就是近代東方移民史的真實寫照,這種被動但極其堅韌的闖蕩精神,在為華人開枝散葉的同時,也書寫著“幫別人開拓”的可嘆歷史。
1628年11月13日。周二,黃昏。
掛著葡萄牙旗幟的未央宮號飛剪商船悄然地滑入了澳門港口碼頭。此時的澳門遠不如幾年前那般繁華,十幾艘空無一人的葡萄牙商船死氣沉沉地縮在泊位上,岸邊也少有人走動。曾經碼頭上頤使氣指的大明守澳官吏和葡萄牙兵丁也沒了蹤影,被一隊隊靠著墻根打呵欠的明盔亮甲的明軍所代替。仿佛這座被葡萄牙人“租用”了大半個世紀的城鎮已經被人遺忘了一樣。
從馬六甲派出的葡萄牙領航員作為代表和碼頭上的明軍進行了簡單的交涉,一小袋西班牙銀元很快就打開了缺口。趙明川像一位跑前跑后的跟班一樣盡心盡責,很快就找來了一輛馬車,嚴曉松這才帶著肚子已經微微隆起的卡特琳娜和長子下了船。
冬日的黃昏很快就暗淡過去,當馬車行駛到一條街道深處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馬車停在一處占地很大的宅院前,連一只燈籠都沒有。視線極度昏暗,抬頭看去,門前的匾額似乎也被人刻意取掉了。倘若不是打掃得干干凈凈的臺階,仿佛這里根本就沒有人住一般。
“媽媽。我肚子餓……”長子嚴書明似乎又餓又困,揉著眼睛輕聲嘀咕著。
“親愛的,看,這是我們在東方的家。一會兒一定要懂禮貌!”看著夜色下模糊不清的大宅,卡特琳娜握緊了兒子的手。眼里閃著激動的目光。
對著妻兒微微一笑,嚴曉松走到門前,如對暗號一樣,拉著門環扣響了一個特定節奏的敲門聲,連續敲了幾次,才略微后退。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然后就是門栓挪動的摩擦聲,燈籠特有的光亮隨著門縫逐漸張開而照亮了門前的人。
“東……東家,艾少奶奶……你們可回來啦!”
門前,兩鬢斑白的老管家喬寬已經熱淚盈眶。
幾間房都透出燈火,幾個身影在急匆匆地往返著。
“新婦,利索點,飯菜快點弄好。”
“大丫頭,快把東家和少奶奶的臥房再打掃一下!”
“二娃兒,給小少爺把浴湯燒好!”
頭發花白的喬寬此時滿臉紅潤,陪在正廳的大桌前,不斷地吆喝著自己的家人。過了六年多了,喬寬早過50歲,長孫女喬小妹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小孫子喬二娃也是一個看起來早熟的小少年,如今這家宅院真正的主人終于回來了。
不到一個小時,喬寬老少一家都圍在飯桌邊,喜氣洋洋地看著嚴曉松一家妻兒。陪同入住嚴家大宅的趙明川則十分好奇這個華美權貴居然在大明澳門還有這么一戶忠心耿耿的看家人。
“一起坐下吧,寬叔。聊聊這幾年的事。”幾年沒見,喬寬一家還是對自己畢恭畢敬,嚴曉松就暗暗感動,忍不住放下了碗筷,順帶看住了自己的妻兒,“卡特琳娜,你帶兒子去洗澡休息,明天上街逛逛。”
“大丫頭,快去領少爺沐浴!新婦,給少奶奶掌燈領路!二娃兒,把東西都收下去,上一壺好茶來!”
喬寬果然是老管家風范,見主人家要談事,趕緊招呼家人。一番走動之后,喬寬這才輕輕落座。
“這幾年辛苦你了,寬叔。這家還是當初走的時候那樣干凈整潔。”嚴曉松笑著接過茶碗,喝著正宗舒爽的綠茶。被對方這么一通家人般的伺候,真有一種游子歸家的感覺。
“哪有辛苦的說法?東家臨走時留了那么多銀子,再用上幾年都花不掉。日子無憂啊!二娃都入了私塾。”喬寬趕緊拱手謙讓,眼角都帶著絲絲水光,“大丫頭沒事就念叨著艾少奶奶,幾年來,我經常去碼頭打探,就想著東家什么時候回來,如今可盼到了!”
說著,喬寬老人就忍不住抬起衣袖擦眼,連在座的趙明川都有點感動了。
“寬叔。您又老了……我看花大嫂和兩個孩子都長大了,這次就跟我一起回華美,頤養天年。”嚴曉松輕輕拍了下老人的手,語氣非常和善。
“哎,老了。走不動了,就給東家繼續看著這個家就好了……若是大丫頭艾少奶奶看得上,就帶去身邊伺候。”喬寬趕緊站起來拱手,此番半拒絕半感激的態度倒讓嚴曉松始料不及。
“呵呵,以后再說吧。”嚴曉松知道對方的心思,也就轉了話題,“是不是前段時間有大事發生?我看門匾都被取了。”
“嗯!聽說這澳門守澳官吏和弗朗機人私販良民。兩廣總督大人親自從肇慶前來拿人,風聲很緊!”喬寬趕緊壓低了聲音,神色非常緊張,“顏家在此地的產業也被幾伙不明來頭的人給吞了。我還記得是正月的時候。那顏家之人……”
說到這兒,喬寬突然看住了一邊的趙明川,顯得欲言又止。
“趙先生是自己人,盡管說就是了!”嚴曉松看了眼自己的顧問。微笑點頭。
“一言難盡,東家。趙先生,隨我去看看就知曉!”喬寬說著,就起身走到門前拿起了一桿燈籠,臉上表情非常神秘。
跟著喬寬老人順著大宅的走廊七拐八彎之后,來到了后院的一間存放雜物的大木屋前,只見一把大鎖鎖住了房門。喬寬從懷里掏出一桿鑰匙,十分小心地打開大鎖,然后雙手把燈籠往嚴曉松面前一舉。
接過燈籠的瞬間,喬寬識趣地連退了幾步,讓嚴曉松更加覺得怪異。和趙明川對視了兩眼,兩人一前一后走進了大屋。
似乎至少半年以上沒有人進入過房間,雖說不上滿地灰塵,但也暗暗透發著一股霉舊氣味。昏暗的燈火下,大屋里全是用帆布包裹、碼放整齊的大木箱,每個木箱上赫然漆著華美特色的簡體字。
顏家七姑的老公果然有“膽識”,居然在覺察到危機預兆之前,就把當初運到澳門的軍火貨物都搬到了自己家里,讓劉香那幫子人撲了個空!雖然早就知道顏家當初做了一些措施,但萬萬沒想到是這么個結果。看到眼前的東西,嚴曉松不由得哭笑不得。
走出大屋一番詢問下,才知道這間大屋的東西只是當初的一小部分,更多的還埋在澳門的其他地方。一時之間,嚴曉松和趙明川兩人都面面相覷。
喬寬也不愧是老人家心思慎密,雖然在嚴曉松走后依然和顏家保持著若干聯系,但平時的家人活動卻非常低調,在顏家據點產業被摧毀一空的檔口,也就暗暗護下了這份棘手的東西。
書房里點著蠟燭,嚴曉松和趙明川還在攀談著。
“到處都是災荒流民,陜西動亂……胡應臺躲過一難,居然跑去南京做兵部尚書了……現在是王尊德擔任兩廣總督,才剛剛上任。”嚴曉松燈下整理著一系列喬寬透露的外面局勢,對著趙明川指了指天,“王尊德即便不是東林黨人,也和東林黨走得比較近。這個人據說脾氣倔強,眼里容不得沙子……澳門要解禁,恐怕需要費一些周折。”
連說了好多,忽然發現眼前的趙明川似乎在出神,也沒給自己提出點想法,嚴曉松忍不住輕輕咳嗽了幾聲。
“學生失禮了!”趙明川回過神,趕緊站起來拱手,臉上微紅。
“你有心事?”嚴曉松呵呵一笑,合上了自己的記事本,端起了茶杯,“是不是覺得華美國興師動眾,是來和大明唱對臺戲的?”
“學生不敢妄言,但觀劉香之類海寇為華美所驅使,李旦后人亦為華美所感……”趙明川正襟危坐,算是敞開了心扉,“學生想問,華美國可是如狄公所言的泰西列強般貪圖大明?以聲討荷蘭之名,圖大明邊海之利,明川不解。”
“貪圖大明?哈哈!”嚴曉松一愣,隨之大笑起來,一邊起身在房間里走,一邊指著趙明川,“要原料,要金錢?現在的大西洋貿易足以提供。國家把相同的預算投入到大西洋建設上,能獲得的稅收,是遠東的至少一倍。”
“不為錢利……那又為何拉攏驅使劉香與李家?甚或是大員顏家?明川不知輕重,只知此等人物蠅營狗茍,終年追權奪利,斷無心向大明之志。鼓噪騙誘,驅民背土離鄉如無根之萍,又豈是仁義所為。”趙明川鼓起勇氣,終于說出了內心隱藏多年的話。
“你心里只有一個大明,我心里卻裝著一個華夏大族。”嚴曉松的表情瞬間嚴肅起來,“我們在做的,想做的,僅僅是為大明流民找一條活路,給大明朝解決一些問題而已,更為華夏子民海外開枝散葉做點份內的事。”
嚴曉松坐回位置,指了指自己的記事本:“幸運的時機好比市場上的交易,只要你稍有延誤,它就將掉價了。這是一位歐洲學者的名言。我們在忙乎的同時,整個歐洲也在忙乎,其實對大明朝的百姓、對華夏海外之民而言何嘗不是一次機遇?你在華美居住了多年,覺得那些萬里迢迢遷居華美的百姓生活不如大明?”
“任何能有益于以海外華民的事,我們都會去做。不管是劉香、顏家或者是李家,能讓我華夏海外之民能過上好日子,國家都會不遺余力地去支持他們!”
“這次的目的是重整遠東的秩序,不是來和大明爭權奪利的。可以說,國家不會進入大明1000海里之內,至少未來幾年絕不會和大明朝發生任何正面接觸。大明是大明的大明,可不是我中華美利堅共和國的大明!那些在大明朝廷眼里豬狗不如的流民,在我們眼里就是寶貝,就是民族的希望,能讓他們獲得一份有尊嚴的生活,就是我們來到這里的根本目的!”
“血濃于水,我也想幫大明……為了鏟除異己,大明外海的自相殘殺還少了?這個帝國的問題又豈止是流民造反、國庫空虛這一些事?我們能幫則幫,但也要自己先站穩了,我們需要劉香、顏家或李家給我們做一些擔當,免得這片大好河山有朝一日淪為歐洲列強的菜籃子……”
嚴曉松說完,就走出了房間。趙明川呆呆地坐在原位,腦子里如打雷一樣轟轟做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