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大明王朝是先進的,因為它比之前任何一個中國封建王朝都無限接近近代文明的光輝——能否有自我改變的勇氣是一回事,至少它已經觸摸到了時代的脈搏。
有人說,大明王朝是光榮的,因為它比之前任何一個中國封建王朝都死得更悲壯——內外夾擊、文攻武斗層出不窮,幾十年垂死爭斗的歷程可歌可泣,雖敗猶榮。
還有人說,大明王朝是罪過的,因為它只是從蒙元手里完成了漢民族的重新掌權,卻沒有實現宋亡之后的漢民族復興,反而繼續走上了一條因為古典漢統文化斷層而導致的歷史岔路——在制度設計上喪失了唐宋時期的大氣灑脫和精進,光鮮的外表下充斥著蒙元統治殘留的愚昧和倒退,思想閹割的枷鎖就從大明王朝開始。
但不管怎么說,站在民族情感的高度,我們有理由為這個寄付了億萬華夏漢魂的東方王朝給予一種入骨的歷史認同。至少在那個年代,人們不用刻意去追求一種歷史尊嚴。
在新世界的蝴蝶翅膀下,除了比原本的歷史慢了半個節拍,歪歪扭扭的歷史車輪依然沒有邁過那道深深的車轍溝壑。
過去的崇禎十七年,李自成統帥的大順農民軍打進了瘟疫肆掠后奄奄一息的帝都北京,大明崇禎皇帝隨后堅守了這個帝國“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皇家格言,在煤山一株歪脖子樹上結束了坎坷委屈的一生,更留下了“朕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的滿腔遺恨。
連江山輪流坐的思想都沒準備好的李自成,即便頂著一個新皇帝的頭銜,在北京城依然展露了一遍封建草根低層的極端短視和暴虐丑態。以暴力追餉模式拷打勒索投降的北京官員,以至于就在李自成的眼皮子底下,北京城內依然流傳著“明朝天數未盡,人思效忠”的神秘告示。
滿清此時也邁過了皇權爭奪的難關,理順了內部力量的睿親王多爾袞,在收到明總兵吳三桂的“邀請信”后,親領大軍南下,并中途改變了行軍路線,直取三海關,將歷史的偶然變成了必然:一片石大戰,李自成的皇帝夢短暫如煙,滿清入關。
對大順政權咬牙切齒的大明北京遺臣們,此時出奇的團結,迅速叩拜進入北京城的滿清軍隊。吳三桂披麻戴孝領著多爾袞進入北京城,整個北方掀起了一場為大明崇禎皇帝復仇的歷史鬧劇,在“胡無百年之運”的主觀臆導下,也許沒人真正認為滿清會從此占住大明關內領土不走了。
獲得了超乎想象的收益,在衡量了天下基本勢態之后,多爾袞展露出一位時代梟雄應有的目光和膽略。入關清軍不顧兵力單薄,窮追猛打李自成潰軍,順帶鋪開攤子一路圈掉明朝的河北、山東、河南、山西、陜西諸省,將關外關內連成一片。
“與賊誓不兩立”,大概就是此時整個明朝官紳士大夫心頭最執著的信念,或者說是歷史大背景下最冠冕堂皇的投機心理的遮羞布。在滿清鋪開攤子全面圈拿北方便宜果子的時候,依然掌握半壁江山的明朝官員們,無論文武,此時也投入了另一場樂此不疲的政治圈地運動——誰在剩下的半壁江山里擁有最大的話語權。
不作死就不會死,黨爭的風潮居然在大廈將傾之時還攀到了歷史最高點,而東南半壁的山山水水之間,大明的上上下下還并不知道命運沙漏里的沙子已經所剩無幾。
1645年2月18日,周日,華美香港總督區。
初春的香港島,此時一如既往的繁忙,內陸的多個街區建設工地已經進入最后的收尾工作。雖然城鎮擴建力度比最初幾年小了許多,但和前兩年相比,香港島的城區建設又發生了不少變化,顯得更加闊氣美觀。
香港總督區成立八年,新一輪的定居權入籍法令頒布后,島上的華美正式定居人口終于突破了10000人,不過依然有超過7000的大明籍流民勞工在此地長期打工生活。這些大明勞工以湖廣、江西的南下落難流民為主,在香港從事著碼頭搬工、車夫、建筑工的底層繁重工作。由于本地糧價較低,人均月收入又超過二兩銀子,所以生活大都安定,就等著什么時候攢夠本錢衣錦還鄉。
優良的港口地理位置加上自由貿易和低稅率的發展政策,香港早已取代澳門成為了廣東的海貿第一門戶。加上東聯集團向國內中小企業開放了部分遠東業務,香港產業園終于擁有了幾家小規模的制造企業,使得香港擺脫了純粹的貿易消費型城鎮的單一發展路線,擁有了一定的自我造血能力。
港口,東聯集團從東南亞最新收購的一批稻米正在陸續卸下,碼頭上一輛輛板車往返,數百名在香港務工的大明勞工是忙得汗流浹背、腳不沾地。在距離碼頭不遠的貨棧倉儲區,一群從廣州趕來的從事糧食貿易的海商眼巴巴地看著倉庫大門,捏著交易合同等著提貨。
和近在咫尺的廣州相比,南洋稻米一向價格低廉,每石稻米的批發價格通常九錢到一兩銀子,甚至某些年份還要更低。不過從去年春季開始,情況開始有所不同。到岸的南洋稻米看起來雖然比往年多了許多,但香港的大宗糧食批發價格卻一直在上升,最近一個月的稻米批發價格已經折合每石超過一兩三錢,而且出售數量也進行了嚴格限制。
再聯想到去年瓊州秋收后的稻米大部分都被南海商號賣給了東聯集團,就讓人不由得產生東聯集團是不是打算囤積惜售的猜測。
以瓊州為代表的廣東這兩年的水稻一直收成不錯,對外流轉量年年大增,加上數量眾多的南洋稻米,福建沿海州縣的百姓也在受益。廣東的大宗糧食貿易出現萎縮,也間接影響到了臨近的福建。福州、泉州城內的稻米市場售價已經上漲了兩成,達到了每石二兩。多年來福建的市場糧價一直穩定在一兩八錢以下,眼下這個價格漲幅著實讓人有點緊張。
如今大明只剩下半壁江山,北方難民如潮南下,江南重要的稻米產地浙江又適逢罕見的大面積澇災,加上江西在過去兩年里慘遭兵禍肆掠,富庶的江南之地也隱隱出現了糧食匱乏的征兆,南直隸的糧價甚至一度攀升到每石六兩白銀。
江南普通百姓的日子雖然不是很好過了,但香港的南洋中轉貿易的卻越發得紅火。
呂宋共和國成立之后,正在東聯集團的扶持下展開大規模建設和農業開發,南洋華裔海商都一窩蜂參與了從呂宋馬尼拉到香港的貿易航線。呂宋拿著大把華美貸款,就如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以華美的香港為中轉口岸,大量采購大明的貨物和走私人口。在大明東南沿海販賣豬仔、臭名昭著了近百年的“人牙”甚至都深入到了兩廣和福建內地。
不過和呂宋海商的唾沫飛濺相比,大部分從湖廣、江西流落到東莞和新安縣一帶的大明難民大都把廣州或香港作為了他們的首選之地。只要不是走投無路,也沒多少人愿意賣身漂洋過海去南洋開荒。
從半個月前開始,一批在港口檢疫區附近的窩棚里定居的大明勞工家庭,就被總督府派來的警察給強制遷開了,然后就看到數量超過兩千人的華美陸軍士兵進駐。站在太平山高處望去,一大片的墨綠色帳篷之間,一群群佩戴華美外籍軍團棕熊旅徽章的官兵在走動。
讓香港居民還感到有點驚訝的是,海灣錨地近期又有一支規模不小的運輸船隊停留,一批批裹著軍用帆布、數量驚人的貨箱日夜不停地運進當地駐軍的倉庫。這些商船并不屬于常見的東聯集團船舶,其中還包括一艘從沒見過的巨大貨船,比東聯集團之前最大的商船還要大出一圈。
除了去年新成立的國民警備隊,香港島平時最多只有華美陸軍東方旅一個營的部隊不定期換防駐扎。對于突然大批量出現的華美外籍軍團官兵,就連香港定居多年的正式居民都不太了解情況。好在那里地處郊外,遠離中心城區,所以這番小動蕩也沒有造成多大的影響。
與此同時,由于香港駐軍數量猛增,總督府也加大了新鮮食品和蔬果的采購量,讓島上部分務農的家庭和從事蔬果貿易的廣州小商人喜出望外。由于軍方所需蔬果數量一時之間超過了當地的供應量,香港城區的農貿市場居然都出現了蔬果緊缺現象,市場價格出現上漲。
香港市區西郊的產業園邊緣,一座新建不過一兩年的古色古香的庭院里,十幾位來自廣州的海商坐在正堂兩側,仔細凝聽一位中年商人的談話。
“……諸位,如上所言,眼下不僅是南海商號,瓊州各商號大肆圈占兩廣商路,已是我等廣州海商生死存亡之際。”羅惠德放下潤喉的綠茶,故意露出一臉憂色,但眼底卻閃著幾絲不易覺察的偷笑。
“此話雖然不假,然南海商號有瓊州官紳和巡撫衙門暗扶,官面人脈非比尋常,我等小門小戶,能混個半飽就已知足,又能奈他如何?羅大掌柜如今家大業大,可有什么好法子?”一個矮胖的廣州海商大概聽出了些門道,趕緊站起來拱手。
“說起來,廣東、福建商路我等更加熟門熟路,人脈并不遜于瓊州商號,然零敲碎打,遠不如瓊州商號結社共營。不瞞諸位,上元節之時,在下有幸與東聯集團香港經理錢三爺同席,談及南洋商貨總代理之約,不過人家東聯集團視我羅家單門獨戶,怕是吃不下那總代理的營生。”
羅惠德說到這兒,一臉的惋惜加自嘲,但心里卻暗暗得意。
自從和那個華美貴人安邵清有了半個交道之后,不光兒子跑到數萬里之外的華美進學,羅惠德本人的生意也突然變得順風順水起來。
就說去年底,羅惠德又從東聯集團手里接過了一筆更大的華美軍服和民用勞保服合同,春秋、夏、冬三季加起來一共十萬套,訂單總價值接近十二萬兩白銀,羅家在香港的成衣工坊已經儼然華美在遠東最大的服裝代工廠。
總代理!?這三個字一跳出來,在場的廣州海商都眼睛一亮,誰不知道華美東聯集團貿易總代理資格意味著什么。
除去特殊地位的大員和呂宋,目前大明沿海甚至是輻射到內地的華美東聯集團大明地區商品總代理就瓊州的南海商號一家,任何一樣從南洋進口的華美海貨,無論是數量還是價格,都要優于東聯集團香港交易所明面上的交易行情。
一年中總有幾個月會出現南洋華美海貨暫時斷貨的情況,而南海商號在這個時候就會成為華美海貨唯一的代理供貨方,甚至有時候廣州海商跑到瓊州進貨,幾乎能拿到接近東聯集團在香港的批發價格。
除此之外,南海商號作為總代理商,還擁有引進華美工具器械的資格。眼下瓊州的華美機械工坊相比前兩年又多了一倍,不少原本只能從南洋進口的華美海貨,現在瓊州都有了小型生產線。從紗料到布匹,從火柴到水泥,從銅鐵煤到精糖,背后的瓊州鄉紳是賺得不知道有多爽。相比之下,如果不是當初錢老三特別照顧,估計羅惠德的成衣廠都不可能有擴建起來的資本。
“以羅大掌柜的意思,那東聯集團還想要多大的廣州門路,才舍得給一個總代理?”又有一個人聽出了道理,聲音都高了幾分,在場的廣州海商紛紛交頭接耳。
“仿那南海商號,我等廣州海商也當聯手。一家勢弱,怎抵得過它瓊州多家之強呢?”羅惠德見在場的人都腦子轉過來了,趕緊趁熱打鐵,“羅某想聯合諸位,建一‘廣福行’,集多家之財力、人脈、商路,力爭總代理!”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心頭一熱。南海商號能夠在東聯集團的支持下大紅大紫,還不是因為人家有本錢。拋開官面上的關系不談,單論一家財力,廣州海商倒也不比瓊州那些鄉下士紳差多少,但人家東聯集團好像就認個門面。一想到這兒,眾人心里都如同貓爪一樣蠢蠢欲動。
“不知這個廣福行,可有什么章程?商貨、銷路又如何分配?”一個上了年紀的廣州海商捏著胡須,眉頭緊皺,看樣子之前大概吃過和同行聯合的虧。
“此番并非結盟,乃是‘合股共營’之舉。以南海商號為例,諸位可以銀兩、商鋪等入股廣福行,一應人事,皆由股東董事會委任。可月、季、年盤查賬冊,清算盈虧,歲末按股分紅……首創之期,在座凡我廣州商界士紳,皆可入股!”
羅惠德將早就準備好的方案和盤托出,聽得在場的廣州海商都紛紛點頭。這個年代,商業信譽遠比后世要堅固值錢得多,有了近些年在香港混得風生水起的羅家牽頭,大多數人都心動了。
在座的大多是在廣州地界上并非出名的中小商人,這次羅惠德牽頭組建的廣福行依然遠不如已經筋骨強壯多年的瓊州南海商號。但羅惠德卻顯得信心滿滿,原因只有一個,他早就得到了東聯集團的暗示。
在瓊州南海商號越發壯大的時候,憑著對大明官商文化的理解,“兩個雞蛋絕不放在一個籃子里”的觀點在東聯集團的高層形成了共識。
從另一層意義來說,瓊州相對整個兩廣乃至大明東南沿海數省,依然還是個比較封閉的小圈子。南海商號充其量只是開明官員趙有恒支持下的地方新興地主官商勢力,這個勢力同樣也需要一個有著類似性質的戰略盟友。
一個能夠和瓊州南海商號形成競爭關系和戰略同盟利益的廣州商人聯合體,對打算繼續深入控制大明兩廣、福建市場的東聯集團來說,至關重要。由此,東聯集團對羅惠德的觀察認可基本水到渠成了。
你一言,我一語,許多羅惠德也未曾想清楚的細節紛紛提了出來,然后大家一起討論。很快,一場小小的同行聚會就達成了一份共識,未來的廣州廣福行將成為一家擁有三十萬兩銀兩股本的大商行,然后參與東聯集團部分遠東出口商品的總代理資格爭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