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5年4月4日,周二,大明帝國歷弘光元年三月初八,清明。
清晨,廣州府新會縣崖門水道出海口的崖山之上,出現了一支游春的隊伍。
除了領頭的廣東巡撫趙有恒等官員,就是若干廣州有身份的大海商,此外就是一大隊撫標營官兵隨行護衛。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釃酒人人喜。惟有孤臣雨淚垂,冥冥不敢向人啼。六龍杳靄知何處,大海茫茫隔煙霧。我欲借劍斬佞臣,黃金橫帶為何人。”
望著山南崖壁外的濤濤白浪,趙有恒是臉色凝重。焚香禱告一番后,趙有恒這才回身看住了身后的眾人,嘴里緩緩念出一段南宋文天祥的詩篇。
雖然人人表情不一,但現場的氣氛不得不讓人采取了一致的行動,只見無論是官員還是海商,都紛紛低身拱手。
“忠烈公取義成仁、就死如歸,實為我等后輩之楷模。宋之君臣殉國于此,蒙胡沐猴而冠,竊據華夏。我大明太祖高皇帝重鑄神州幾近三百年,如今雖國疲幾許,然君民一心,皇明中興亦不遠矣。”
短短一年時間,趙有恒似乎就老了許多。崇禎皇帝已經駕崩近一年,近半國土淪陷,此時說出這種話顯得有點自欺欺人,但趙有恒依然強振精神,在崖頂慷慨陳詞著。
“諸位大人可與眾人山下涼亭歇息,我與趙先生還有些雜閑私話。”
見不少人都有點興致闌珊,趙有恒也不好繼續拉著大家伙,只是略微交代了一下,就獨自一人朝遠方的崖門古戰舊地緩緩走去。
見對方似乎有話想和自己私聊,趙明川也趕緊跟了過去。
一柱香之后,趙有恒和趙明川就尋到了一塊大石坐下,負責護衛的撫標營官兵則遠遠地站在百步之外。
“趙先生,聽聞你祖上就在新會世代耕讀,也該是宋趙之后吧?”
看了半柱香的風景,趙有恒捏著胡須把頭轉向了一邊的趙明川,臉上還帶著一絲微笑。
公元1279年,南宋流亡海上的最后力量,和蒙元大軍在廣東新會縣的崖門(崖山)爆發決戰。雙方共投入兵力20多萬人,1600多艘戰船和1000多艘民船,歷時23天,尤以二月初六最后一天的決戰最為慘烈。
此役南宋最后的主力全軍覆沒,南宋小皇帝、太后和眾文武大臣及隨軍士子、百姓數十萬人或戰死或蹈海殉國。崖門海面浮尸萬計,海水赤紅,綿延三百余年的宋朝徹底滅亡,也宣告了古典中國的結束,東方文明從此被異族統治帶入了另一條分岔口。
但趙家遺族卻并未死絕,為緬懷故國,憑吊先人,他們從四面八方陸續前來新會扎根,從而形成廣東新會的趙氏一脈。
“不過是鄉野匹夫之家,曾祖之時分戶遷往新安縣。雖同為一府內鄰,平生也是極少來此地。”趙明川一愣,尷尬地拱手垂頭。
“呵呵,不瞞趙先生,鄙人祖上河南開封,洪武年間遷居山東清河,細究起來也算前宋汴京趙姓后人。說不得你我數百年前,亦是一家啊,哈哈!不過,趙先生不用拘束,此番憑吊崖門有感,非大逆妄言。想我皇明承接天命,開繼漢統,想必趙家先祖泉下有知亦感欣慰。”
今天的趙有恒似乎有點和往常不一樣,居然在趙明川面前大談前宋之事。看到對方那神秘的笑容,趙明川心里生出一絲疑惑。
“趙先生,記得前年與新鎮華美教頭閑談,華美海軍有一儒將姓文名拓,據稱乃文忠烈公之后。聽聞此人戰績彪炳,揚威西海……”趙有恒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說出的話也有點沉重,“先帝駕崩,今上南狩,天下士民莫不盼興復北土,然朝中諸公內爭不止……久聞華美以前宋遺民自居,這故國危難之際,難道就真只顧奔走東西南洋商營,冷視東土?”
說到這兒,趙有恒想起了前幾天從朝廷那里轉來的公文,得知自己費盡心力說服朝廷“接納”華美的外交失敗,甚至還有訓斥的意思,心里就隱隱作痛。而趙明川,也終于明白了趙有恒拿文拓做開篇的原因了。
“巡撫大人心憂天下,陳述要害,力推大明朝廷與華美國府聯勢御虜。然朝廷不量輕重,聽信偏言,視華美如夷,只談貢事,又有人屢次阻撓,冷待外使。此次無果而終,錯不在大人……”趙明川這幾天心情也不好,對南京方面的大明權貴居然瞎了眼沒把華美這次主動上門當回事十分氣惱,眼下只能硬著頭皮說實話,“趙大人數年來也知華美國勢非比尋常,海外生養數百年,如今于亞美利加洲辟疆萬里,安居一方,早已無心東土。若能平等待之,結為兄弟之盟,通商迎援,天下危局又何足道哉!”
“這些道理,本撫也知曉。”趙有恒打斷了趙明川的抱怨,嘆著氣連連搖頭,“如今只望趙先生從中周旋一二了……本撫打算日后知會兩廣總督丁楚奎丁大人、廣西巡撫瞿式耜瞿大人,待朝中諸事平息,再上書朝廷,明言輕重。若能得二位相助,想必事情尚有轉機。”
眼前的趙明川影響力再大,畢竟還只是一個商人身份,但趙有恒在沒有得到朝廷明確肯定態度之前,也只能通過趙明川和華美官方保持間接往來。所以在商業上給予東聯集團盡可能多的開放優待,就是趙有恒拉近和華美官方聯系距離的最好方式,為有那么一天直接交涉做好準備。
還沒等趙明川欣喜之余起身道謝,就看見一名巡撫衙門幕僚從小道上急急走來,臉色十分緊張。
“大人小心腳下……”趙明川趕緊從大石上起身,向跑來的官員拱手行禮。
“撫臺大人,大事不好了!”幕僚此時也急得忘了禮儀,直接就走到趙有恒面前,“南京有京使、錦衣衛緹騎抵廣州,將赴瓊州捕沈大人!”
“啊?!”
趙有恒和趙明川同時發出一聲驚詫。
崇禎十六年末到崇禎十七年的兩廣難民大遷徙,最終還是被人抓了把柄。因華美迂回外交而撕破臉的鄭芝龍,一番幕后奔走下,南京方面對廣東的第一份“罰單”終于出臺。
西面是蠢蠢欲動的左良玉,東南有了急于拉攏的鄭芝龍的立場。如此“大義”在手,東林黨發起了咄咄逼人的質問。為緩和內部壓力,死握大權不放的馬士英也不得不讓步。
對于當初趙有恒無可奈何、甚至還有點“鬼迷心竅”的舉動,沈廷揚也曾有過艱難的勸阻,但最終還是默認了趙有恒的行為。大部分流落在廣東的湖廣、江西和兩廣北部難民,大都借道瓊州流向南洋,從而換回了大把的銀糧。
大概是怕波及范圍太廣,南京這次的“罰單”拿捏得十分到位。斗爭雙方還沒人真正下決心去動趙有恒本人,眼下這些紙包不住火的內情,就順著鄭芝龍的指名點姓、很巧妙地全落在了沈廷揚和瓊州南海商號的頭上。
似乎早就有所覺悟,沈廷揚收到一些風聲之后,在南京錦衣衛抵達瓊州當天就在官衙里自盡身亡,留下了一份“悔悟書”,幾乎將所有的罪責都攬在了自己身上,以期望保住摯友趙有恒。
大概是得到了馬士英的提醒,兩廣總督丁楚奎的動作更快,馬上就將自己和趙有恒撇開了關系,先一步就上了奏折彈劾趙有恒和已經在家守孝的前兩廣總督沈猶龍。
歷史上沈廷揚在南京淪陷后積極投身抗清復國運動,壯志未酬。而在這個時空,他也走進了命運的分岔口,一腔“以海興國”的夙愿隨之而去。趙有恒本人,則以御下不嚴的罪名遭到嚴厲訓斥,來旨就地罷官免職,可謂潮起潮落只在一念之間。
甚至就在趙有恒被罷官免職當天,丁楚奎就派人封了瓊州南海商號在廣州、瓊州、肇慶、惠州四府多個州縣的商鋪,斷了新安縣通往香港島的九龍貿易口岸不說,還以禁私鹽這種冠冕堂皇的借口在番禺沒收了廣州海商從香港采購的兩萬石精鹽。
最后,丁楚奎還派人給香港華美總督埃爾森送去了一份“義正言辭”的公文,嚴禁華美商船進入廣東,已在陸上的商人則勒令離境。
好在趙有恒就任廣東巡撫后不久,就將山東老家的孤母一并遷到了瓊州。如今山東早已淪陷,趙有恒也沒了回鄉的去處,罷官之后也就只能待在了瓊州。
按照南京的指示,廣東地方和華美簽訂的那份香港十年租界條約將不再續期。也就是說到了1647年8月,如果華美要尊重那份外交條約的話,就必須撤離香港島。至于什么福建、浙江通商,還是華美愿意出兵幫助大明抵御滿清,都成了腦后一陣清風。
而就在沈廷揚服毒自盡的當天,華美外籍軍團棕熊旅東調的最后一批官兵乘坐的運輸艦才剛剛通過淡馬錫海峽抵達明珠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