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臺正中有一半尺左右的圓臺,臺上又有一案一席。圓臺右側同樣有著案席,位置卻與眾學生平起,劉桑見英路等都往圓臺做出“請”的姿勢,也懶得去想,直接踏上圓臺,面對英路等人,席地而坐。
眾人卻再次哄然起來,連秦琴都睜大雙眼,心里想著這人怎的如此傲慢?
劉桑自然不知,前臺雖有兩席,但一高一平,高者為師長講課授業所坐。眾人往高處作出“請”的姿勢,其實不過是一種姿態,明為求教,實為問難。一般情況下,被問難者都是坐于平席,于同等地位彼此交鋒,其實莫說是學生之間的問難,許多博士第一次講課,亦是坐于平席,作足“平等交流”的姿態,像劉桑這般昂首挺胸直接往高臺上踏的被問難者,前所未有。
其實劉桑也不是全然沒數,畢竟兩個席位擺在那里,肯定是有區別的。但是管他呢,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穿越者來了,嚓嚓嚓嚓,看誰怕誰。
墨與儒雖為先秦時兩大顯學,但追求學問的態度卻全然不同。儒家講究的是“窮經”,從經典之中,研究圣人之言,這也是一眾儒生開口“子曰”、閉口“子曰”的主要原因,但凡圣人之言,必定都是微言大義,只可研究,不可質疑。更有甚者,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認為禮樂教化,老百姓只要知道怎么做,不必知道為何做。
而墨家講究的卻是“問辯”,但有疑惑,彼此追問,在針鋒相對的交流中求得“天志”,這也是在辯術上,墨家最終能夠取代名家,為諸子百家之首的主要原因,甚至在戰國后期,墨家辯學比其“非攻、兼愛”這兩大主題還更為人關注。
而究問學宮雖非墨家學府,但因墨家為大秦之后的唯一顯學,自也不可能不受到墨家辯學之影響。更何況有疑必辯,原本就是先秦時稷下學宮之作風,當年在齊威王的大力扶持下,稷下學宮允許眾人“不治而議論”,固七國人才蜂涌而至,各持自家學說,彼此交鋒,互相融合,“致千里之奇士,總百家之偉說”,世稱“百家爭鳴”。
究問學宮效仿稷下學宮,自然有樣學樣。
書案古樸結實,一塊鎮紙平平的放在右上角。劉桑正坐于案后,不亢不卑,在他身后,掛著他所畫那幅《天妖御人圖》,畫中情形,倒是與此刻有相似之處,就不知最后是妖唬住人,還是人鎮住妖。
英路遙遙拱手,開始問難:“敢問劉兄弟,《畫品》有云,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有天骨而少細美!不知劉兄弟以為然否?”
劉桑道:“有理,有理。”
英路諷刺道:“既然多骨為上,多肉為下,故畫之道,線寫為上,實描為下,不知劉兄弟以為然否?”
劉桑道:“有理,有理。”
竟然還“有理”?這個蠢貨。英路不客氣的道:“然閣下所作之畫,盡用描而少用寫,《畫品》六法,先要氣韻生動,再講骨法用筆,其后才是應物象形,而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更在其后。潑墨大寫意,留白小題詩,寫意為上、為先,實描為下、為后。然閣下所作之畫,分明先定其形,再定其色,實描為主,寫意為次,乃是下乘中的下乘。”
劉桑道:“大謬,大謬,英兄對畫道的理解若是僅止于此,賣畫換錢倒是有余,要成為大家,終生無望。”
英路一怒而起,卻又強壓下來,重新坐下,冷冷地道:“怎么說?”
劉桑道:“先問閣下,形與神哪個重要?”
這蠢貨是要自己挖坑自己往下跳么?英路鄙夷地道:“自然是神為首,形為次,形不可盡,取之以神……”
“這就對了,”劉桑笑道,“形不可盡,取之以神,但要是形神合一,又何必強分彼此?古人說線為上,描為下,只是因為所要表達之意,難以用實描窮盡,只好用線條模糊化,隱喻化,就算不能完全展示出自己想要的‘意’,至少也要做到‘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盡可能接近自己想要的‘神’。但要是‘意’、‘神’都已盡可表達,卻還要舍近求遠,舍實取虛,那就不是畫道,那是故弄玄虛,線也好,描也好,都只是手段,神與意才是目的。英兄若是不能理解此點,還不如趁早扔了丹青,改去畫符好了。”
英路張口結舌,一時無語。旁邊一人代他出頭,嘲弄道:“既然連多位古畫師都難做到‘形神合一’,不得不舍形而取神,閣下難道自以為自己能夠做到?”
“諸位且看我這畫,”劉桑半側身,指著《天妖御人圖》,“我要表達的意,表達的神都已盡在其中,諸位要是覺得意不夠深,神不夠美,又或是覺得如果少用筆墨,用線而不用描,更能展現其神其意,敬請指教,在下一定洗耳恭聽,虛心接受。”
眾人看著《天妖御人圖》發怔,這幅畫雖用實描,卻是隱喻極深,天妖強大,人類弱小,但人類的力量若是能合成一處,再強大的妖魔亦不可怕……如此深奧的隱喻要想在這樣小的一幅畫中展現出來,原本是不可能的,但此畫卻用精妙的構思和錯落有致的層次感,將其完美的展現出來,正是“神形合一”的最佳之作。
至于要如何“用線而不用描”,才能讓這幅畫中的神與意更加完美,至少他們是想不出,不但想不出,甚至覺得,雖然畫品有云“畫要寫,不要描”,但在這幅畫中,果然還是用描合適。
看著眾人啞口無言的樣子,劉桑自然不覺奇怪,不管怎么說,他的上一世乃是一個信息大爆炸的世界,不管是攝影還是油畫,各種奇妙構思層出不窮,實際水平暫且不說,至少在眼界上,根本就不是這些人可以相比。
而他這幅《天妖御人圖》,從構思上,其實更接近于在那一個世界的中國古代流傳了千年之久的“禪畫”,以畫喻道,以畫喻禪。
這個世界并無“禪機”之說,一時間自然難以被人接受,但“禪畫”在他的上一世能夠流行一千多年,絕不是沒有道理的。
“在下羽南林子將,”另一人起身道,“在下認為,閣下此作終究是小道,數畫之佳,不過是一時幸運,終將自縛于蠅頭小道,難成大器,閣下若是不服,盡管來辯。”
劉桑搖頭道:“法于何立?乃我自立!畫從心而障自遠,我以我心畫天,我以我心畫地,法自畫生,障自法退。閣下說我所用的畫法是小道,不過是想當然罷了,請先自行論證出在下絕不可能成就大器的因果關系,再來說我。”
林子將發了一會呆,訕訕坐下……這小子雖然答得虛,但他自己問得也虛,以虛對虛,反而駁住了他自己。
劉桑肚中嘿笑……從小眉那學來的墨家辯術不是蓋的。先立一個又大又空的題目,等我“不服去辯”,老子說得越多,錯的機率越大,于是你就可以抓住一點攻擊其余,哼哼,這種小小辯術,你以為我會上當么?
眾人紛紛起立,又被劉桑紛紛駁倒。
英路忖道:“這小子既能得秦老看重,于畫道的了解自不會差,而看他口才,想要從大處將他問倒,只怕是不太容易。他年紀即小,學畫時日又短,須從細處著手,自可以輕易讓他出丑。”
正要追問,另一人顯然也存了同樣想法,起身道:“在下兗邊蔣盡!閣下此畫,所用黃色似乎與尋常甸黃并不相同,不知是以何為料?”
劉桑道:“取自黃花之汁。”
蔣盡大嘆三聲。
劉桑道:“蔣兄嘆什么?”
蔣盡道:“我是在為劉兄弟可惜,誰不知以花草之汁著色,一時鮮艷,久后色彩自散。可惜了,可惜了,劉兄弟這畫能夠保存個三年而不改色,便已不錯。劉兄弟若是早來求教,在下還可以教教劉兄弟,至于現在,在下只想對劉兄弟批上一句:學藝不精!”
劉桑大笑三聲。
蔣盡皺眉:“劉兄弟笑什么?”
“今人多用礦石為顏料,而上古畫師無今人之工具與財力,多以花草為顏料,”劉桑道,“但上古巖畫多有傳世,且色澤未淡,蔣兄可知道是因為什么?”
蔣盡道:“因為什么?”
“古人以花草制作顏料的方法多以失傳,今人自不得而知,”劉桑道,“其實古人雖然無法像今人這般挖掘各類色礦,只好取花草之色,但會在汁中摻上孔雀石粉,孔雀石可吸收花草顏色,只要將比例調好,作完畫后,石粉自會吸附色澤,經年不散,比今人挖礦、淘凈、輕研、沸煮……通過各種工序用色礦制作出來的顏料不知方便多少,且同樣可以持久,我用的便是古人之法。蔣兄既然不知古人之法,還不虛心求教,反而哀聲嘆氣故作嘲弄,我也批蔣兄六個字:沒文化,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