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是傍晚,天sè卻異常的暗,轟隆隆的雷聲時鳴時止。
一座神廟,孤伶伶地座落在山嶺之間,廟里,有一個雙目皆瞽的女孩,獨自一人坐在草席上,席前置著一個舊案,案上放著一套玉制的茶具。
女孩慢悠悠地舉起玉杯,慢悠悠地喝著。在星界,另一個“她”正在陪著爹爹。
由于進入星界的,只是神識,而巫靈之氣會按著那個人的“自我意識”制造出他的身體,但是衣服并不屬于“自我意識”,所以星界里的爹爹,是沒有穿衣服的。
女孩嬌嫩的臉蛋,浮出一絲笑容。
裸的爹爹,越看越有味道。
廟外,一道閃電破空而下,整個天地亮了一亮,緊接著便是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而下,破舊的木制廟門搖動起來,發出吱啦吱啦的頹廢聲,女孩卻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傾聽著天地間的各種聲音。..
自幼失去雙目,卻讓她的聽覺比一般人更加的靈敏。
忽的,她的嘴角扭曲出一絲yīn毒的冷笑……來了。
破舊的廟門,發出重重的濁音,一個中年男子與一個青年闖了進來。
看到坐在廟中獨自飲茶的小女孩,兩個人都怔了一怔,女孩梳著明顯不適合她的年齡的飛仙髻,穿著雖然極襯她的身材,卻過于華美、根本不像是小女孩所該穿的仕女衣裳。
她的身邊放著一個小爐子,爐里燒著碳火。
她慢慢的飲著熱茶,飄出來的清香里透著茉莉花香,以此可以判斷,她飲的其實并非茶葉泡制的茶水,而是花茶。
竟然會在這樣的荒郊野外,遇到這樣一個神神秘秘的瞎眼小姑娘。兩個人都有些驚異。中年男子眼尖,一眼看到,這小女孩后腰上還插著兩面槍旗。一面殷紅,一面湛藍,這兩面旗都透著寶氣。他們對望一眼,都猜不透這小女孩到底有何來歷。不過他們一路逃亡,雖然只是一個小女孩,他們卻也都不想去招惹她。
廟里的神像。亦是破舊不堪,也看不出拜的到底是哪位神靈,兩人在另一頭坐下,忽如其來的暴雨,已是讓他們的衣服全都濕透。尤其是那青年,胯下竟滲出血跡,疼出一身冷汗。
中年男子往那個奇怪的女孩看了一眼。低聲道:“游兒,再忍一忍。”
青年道:“爹,我們到底要去哪里?”
中年男子恨聲道:“楚天程冤枉我投靠稚羽公,各地的香堂也被暗盟和墨門挑得一干二凈,哼。既然楚閥冤枉我,那我們就不讓他們冤枉錯人,我們去西海鎮,稚羽公正是用人之際,又對南原存有野心,我們對他總會有用。”
青年怒哼道:“此仇不報,我魁殘游誓不為人……”
另一邊卻傳來清清淡淡,略有著稚氣的聲音:“這個仇,你們是沒機會報了。”
兩人驀的跳了起來,盯著那突然開口說話的女孩。女孩的眼睛灰灰暗暗,也根本沒往他們看來,但那鄙夷的神情,卻是分外的明顯,那種感覺,就像是兩個已經被埋入墓中的死人,討論著他們將來要如何如何,地面上正準備將土灑下,將他們徹底埋葬的掘墓人聽在耳中,告訴他們再也沒有這個機會。
那種嘲弄的、鄙夷的神情,出現在這樣一個奇怪的小女孩身上,不知怎的,既讓人火大,卻又有一種yīnyīn冷冷的可怕感覺。
那對父子,自然是曹安幫的幫主魁安,和少幫主魁殘游,父子倆一路被人追殺,不管是楚閥還是以往與曹安幫有仇的各地幫會,都容不得他們,魁殘游本是yīn毒之人,此刻被人害得不能人事,卻連到底是誰yīn了他,都還弄不清楚,心中憋了一肚子怨氣,此刻在這荒山野嶺,說上一句“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不過是發泄一下心中怨憤,沒想到就算這樣,還要被這小女孩鄙視一下,心頭火起,便要撲上去教訓一下她。
魁安卻一下子將他兒子拉住,盯著這神秘的小女孩,這小女孩實在太過奇怪,讓魁安不敢有絲毫的大意。他冷冷的問:“你是何人?”
女孩慢慢的飲著花茶,沒有再理會他們。
四面八方,卻驟然一暗,這種黑暗極是詭異,雖然原本已開始入夜,雖然廟外狂風暴雨,原本就很壓抑,但這種忽如其來的暗,一下子就將外頭的電閃雷鳴、急風亂雨全都屏蔽在外,黑暗中,飄起鬼火,響起童謠,不知多少的孩童聲音,從四面八方唱起歌謠:“天空空,地靈靈,鬼門開,人頭落,爹不親,娘不愛,天絕地滅血公主……”
父子兩人臉sè齊變,這忽如其來的黑暗,這些飄來飄去的孩童,分明就是血獄門的天絕地滅血獄大陣。
魁安看著那神秘的小女孩,心中一動,沉聲道:“血公主?”
魁殘游亦是一驚,原來真的有血公主?將他們害到這般田地的,血獄門的血公主,竟然就是這樣子的,十歲左右的小女孩?
黑暗急速涌來,yīn風陣陣,殺機陣陣。
魁安腳步一錯,往小女孩急抓而去,他們已經落入了血獄大陣,要想脫困,唯有擒賊擒王,先抓住這血公主,以她為人質,讓那些孩童不敢妄動。
然而,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她就坐在那里,明明她動也未動,這一掌抓去,她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血公主雙手捧著玉杯,慢慢地喝著茶,嘴角的冷笑更加的深了……真是膚淺。
“星界”中,劉桑看著面前的女孩。
黑暗天女輕哼一聲,道:“魁家父子完蛋了。”
劉桑想,魁殘游的蛋早就已經完了。
當然,對魁家父子他原本就沒有好感,完蛋就完蛋吧。
他想起一事,看著黑暗天女,問:“憂憂。血獄門的那些孩子是從哪來的?為什么他們都會聽你的?”
黑暗天女卻是輕嘆一聲,伸出小手,摟著他的脖子:“這件事。爹爹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永永遠遠都不要知道的好,爹爹是一個好人,爹爹也只要做一個好人。那些不好的事情……就讓女兒來幫爹爹做吧。”
聽她這般說,劉桑亦是無奈。
父女兩人就將巫靈之氣帶出星界的細節討論一番,劉桑初回凝云城。還有許多事要做,也就沒有待上多久,很快就收起心星神咒,神識回到自身。
離開禁室,出了內景閣。
一個宮髻女子飄了過來:“大宮主好久不見。”
她卻是炫雨梅花。
神廟外,暴雨終于停竭。
兩團爛肉在污泥間痛哭著,嚎叫著。他們是人?他們非人?他們在叫些什么,又在哭些什么?
一團孩子在它們周圍唱著,跳著,高高興興,開開心心。有男童,有女童。
“天靈靈,地靈靈,瓊花落,鬼門開,生不生,死不死,血光東來血公主……”
神廟內,血公主放下茶杯,聽著外頭的歌謠,心中涌起的卻是一種莫名的失落。爹爹離開了星界,雖然知道他們很快還會再見面,但心里總是覺得缺了些什么。
一個男孩飄了進來,發出尖尖細細的聲音:“血姐姐。”
血公主淡淡道:“阿震,什么事?”
震公子尖笑道:“曹安幫被我們挑掉了八十九處香壇,被墨門挑掉了六十七處,剩下的藏的藏,逃得逃,倒是底下那些小幫會,為了搶地盤,一個個的打了起來。”
血公主玩弄著手中的玉杯:“是么?”
“弟弟妹妹們殺得過了頭些,”震公子小聲道,“那些以往跟我們合作的幫會,有不少已經開始害怕我們,唯恐避我們不及……”
血公主道:“他們殺得盡興么?”
震公子笑道:“他們永遠都殺不夠的。”
血公主緩緩道:“那就讓他們殺下去好了。”
震公子道:“再殺下去,會惹起眾怒的。”
血公主道:“你怕么?”
震公子嘿嘿地笑著……嘿嘿嘿嘿地笑著……
天靈靈,地靈靈,人頭落,鬼門開,血河流,流不盡,天絕地滅血公主……
劉桑與炫雨梅花在蟾宮深處的桃林間走著。
他道:“花主是否要問我些什么?”
炫雨梅花道:“憂憂,是否是血獄門的血公主?”
劉桑道:“花主既然都已經猜到了,何必問我?”
炫雨梅花又道:“憂憂和星門的文曲星主,到底有什么關系?”
劉桑道:“花主想知道什么?”
炫雨梅花轉過身來,于桃花間看著他:“我知道血公主重建血獄門的事,但我更想知道,她座下的那些童子,到底是從哪來的?”
劉桑皺眉:“這個……其實我也不知道……”
炫雨梅花道:“聽聞血公主座下,還有一位震公子,大宮主是否見過?”
劉桑道:“在有翼城時,倉促之間,倒是見過一面。”
炫雨梅花道:“大宮主畫技無雙,可否將他畫出?”
劉桑心中疑惑,不知她要做什么,但還是取出碳筆和宣紙,以素描將震公子畫出。
等他畫好之后,炫雨梅花看著畫上男孩,沉吟良久,輕嘆一聲:“果然是他們。”
劉桑道:“‘他們’是誰?”
炫雨梅花淡淡道:“血池里,那些本來應該死掉的血童。”
劉桑道:“血池?”
“那是血獄門當年培養‘十八童子’的地方,”炫雨梅花道,“當年,段天寵殺了天嬌夫人后,與我和襲玉瓊花一同逃出蟾宮,來到和洲,建立血獄門,又盜來數千嬰兒,在他們腦中植入傀儡蟲,喂以毒水,與五毒共活,培養血童,其中一些被帶出血池,成為血獄門之‘十八童子’。”
劉桑道:“有一件事,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明白。段天寵不是天嬌夫人的弟弟么?他為什么要殺天嬌夫人?我知道天嬌夫人練功走火入魔,xìng情錯亂,對宮主弟子極是虐待。飄姨等至今提到她,都心有余悸,但我又聽說,她對她這個弟弟卻是一向關心寵愛。很少責罵,而段天寵對他姐姐,似乎也恭敬孝順。宮里不少彩衣都是這般說的。只是,雖然姐寵弟順,但一問起弟弟為什么要殺姐姐,她們卻又一個個的語焉不詳……”
炫雨梅花笑道:“不是她們語焉不詳,只是因為大宮主是男子,天嬌夫人對她弟弟所做的事,她們不好意思說罷了。”
劉桑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炫雨梅花淡然道:“天嬌夫人對她弟弟固然寵愛。但她本xìng多疑,既怕弟弟在外頭受人欺負,又怕她弟弟在外頭做壞事,丟她的臉,所以整rì里把他關在宮中。看在自己身邊,不讓他外出。但蟾宮內盡是女子,而段天寵實際上并非蟾宮的人,況且他一個男人留在如此多的胭脂之中,誰能保證不會出什么齷齪之事?天嬌夫人疑神疑鬼,總是放心不下,于是在她弟弟壯年之時,做了一件,讓她弟弟記恨一生的事……她讓她弟弟變成了太監。”
劉桑張口結舌……那女人是不是瘋了?
為了把弟弟放在身邊,讓自己可以保護他,于是把他割了……那女人到底神經錯亂到什么程度?
炫雨梅花道:“至于說什么姐寵弟順,不過是個笑話,自從失了那話兒后,段天寵一看到他姐姐,就嚇得不成樣子,在他年輕之時,他還時不時的與天嬌夫人頂嘴,但在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多說半句,因為他不知道天嬌夫人還會做出什么瘋狂的事來,而天嬌夫人見他如此聽話,自然也就更加寵他愛他,渾不知他之所以聽話,只是因為怕她怕到了骨子里,一直到段天寵再也無法忍受,我們三人合謀,殺死天嬌夫人時,天嬌夫人兀自不相信她弟弟竟會殺她,以致死不瞑目。”
又道:“或許是因為被壓抑了大半輩子,段天寵逃到和洲,建了血獄門,竟比他姐姐還更瘋狂變態,培養血童之事,正是他的主意。血池中放了許多毒素與補藥,被植入傀儡蟲,與五毒混在一起的那些孩子,必須要在血池里活下來,才能成為他需要的血童。”
劉桑哼了一聲:“既然做出這種殘忍的事,他實在是死有余辜。”
炫雨梅花淡淡的道:“這倒不是他所做的,最殘忍之事。”
劉桑皺眉:“他還做了什么?”
炫雨梅花道:“段天寵自己不能人事,于是也恨盡所有正常的人,而他更有一套理論,認為人的情yù乃是天xìng,會影響傀儡蟲對‘血童’的影響和控制,所以,每一個被扔入血池的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全都被他閹割……”
劉桑一震,怒氣上涌,冷然地看著她。
炫雨梅花嘆道:“此事雖然是段天寵的主意,我與襲玉梅花卻也沒有阻止,不但沒有阻止,反覺有趣,更是他事實上的幫兇,你若覺得我毫無人xìng,可憎可厭,我也無話可說。”
劉桑冷冷的道:“后來呢?”
炫雨梅花道:“按我們原本猜想,那數千童子,能活下數十個已是難得,但連我們也想不到的是,活下來的竟有數百,血池里的毒藥與補藥,乃是按著我們無意間得到的一種配方熬制,現在想來,那配方確實有些神奇之處。只是,那些血童受傀儡蟲影響,人xìng滅絕,只知殺戮,時間一長,段天寵也開始害怕起來,因為他不知道他們最后到底會成長成什么樣子,再加上他原本就極度缺乏自信,擔心自己最后無法控制住他們,于是只選取了幾十個孩子出來,剩下的全都留在血池,又將血池封死堵死,想要讓剩下的血童全都死在里面。”
劉桑沉聲道:“血公主座下的那些童子,難道就是那些被扔在血池里的、你們原本以為早已死盡死絕的血童?”
“十有仈jiǔ,”炫雨梅花指著震公子的素描畫,“至少,這個孩子,就是那些血童之一,也是所有血童中,我印象最深的一個,他的天分,比其他所有血童都高,但還在五六歲時,便表現出了一些令人害怕的地方,也正因此,段天寵所挑選的童子里沒有他,因為他根本不敢將這孩子留在自己身邊。”
劉桑沉吟道:“你為什么會覺得,憂憂跟文曲星主有關?”其實現在的憂憂,可以說就是文曲星主,但炫雨梅花并不知道這一點,這件事他從來沒有跟她說過。
炫雨梅花道:“這也是我事后的一些調查,我也是后來發現,對其姐畏如猛虎的段天寵,之所以敢于動手,全都是出自一個神秘人物的慫恿,而那個人,應當就是星門的文曲星主。星門的文曲星主,一向詭計多端,利用段天寵對他姐姐的yīn影,借刀殺人,一舉除掉蟾宮宮主,亦不足為奇,而段天寵培養血童之事,很可能也是文曲星主在暗中替他拿的主意,文曲星主只是在借他的手,幫星門培養血童,只是后來不知因何原因,文曲星主突然消失,段天寵不知該拿這些血童如何是好,于是留下一部分,封死血池,想要讓其他血童全都死在里面。”
又道:“我想來想去,段天寵與襲玉瓊花俱死,血池的位置,當只有我一人知道,但那血公主竟能找到那些血童,重建血獄門,唯一的可能,便是她與星門的文曲星主有所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