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桑踏前一步,牽起夏縈塵的手,夏縈塵也未拒絕,就這般任他接著。
兩人一同看著天上的點點星光,戰事還未停歇,此刻的夜sè,卻是分外的祥和,就仿佛一切的紛爭,都已遠離了塵世。
夏縈塵道:“夫君,何為圣人?”
劉桑錯愕道:“娘子為什么問這個?”
夏縈塵道:“只是想起當年,創出女魃惔焚法、應龍霸江法、夸父劈rì法的傳古大師曾經斷言,大宗師之上,還有‘圣人之境’,而金烏谷、蟾宮、星門亦如此執著于造‘圣’,所以想知道,到底什么是‘圣人’?”
劉桑道:“若說‘圣人’,儒家的定義是‘人倫之至’,也就是最為完美,毫無缺點的完人,在儒家眼中,孔子就是圣人,圣人說的每一句話都絕無差錯,也就是‘微言大義’……”..
夏縈塵道:“我知道夫君對儒家并沒有多少好感,想來是不認同儒家此解的?”
“咳,”劉桑道,“我只是對時不時揮舞大義與禮教大棒指責別人的人,沒有多大好感,而儒家一向有這種習慣,但這并不表示儒家的思想就一定是錯的,儒家的‘有教而無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以統一的道德教化約束世人,確實有助于減少紛爭,維持最基本的秩序。”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夏縈塵道,“我怎記得,有人將這兩句斷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劉桑哂道:“古來圣賢皆寂寞,孔老夫子要是從地底爬起,知道他的話被后人任意曲解,只怕要被再氣死一遍。就像現在的儒家總說孔老夫人推崇‘以德報怨’。可是拜托,他說的明明是‘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好不好?別人跟我有仇。我用恩德來回報,那別人對我有恩時,我該用什么來報答?在這個問題上,孔老夫子和墨家倒是差不多意思……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夏縈塵道:“所以夫君對孔老夫子是推崇的……可我怎么感覺并非這般?”
劉桑汗了一下:“孔老夫子的某些理念,我是認同的,不過別人越說他是德賢兼備、毫無缺點的圣賢。我對他就越是反感,娘子就當我中二……當我心理yīn暗好了。”
聽他這般一說,夏縈塵也覺好笑。
夏縈塵又問:“那道家,對‘圣人’又是如何看的?”
劉桑道:“說起道家,老子和莊子對‘圣人’都有各自的看法,老子《道德經》有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什么是芻狗?就是草紙做的狗,用在祭祀上,用完就扔掉的東西。這倒不是說圣人真的不仁,而是言圣人之無情。有情便有私心,有私心便難以做到公平,而圣人必須大公無私,不過老子真正推崇的是‘無為而治’、‘老死不相往來’,所謂‘我無為,人自化;我好靜,人自正;我無事,人自富;我無yù,人自樸’,感覺上不過是借‘圣人’之口,宣揚他自己的理念,他口中的‘圣人’,根本就不是人,只要是人就不可能做得到,也正是因此,道家一般不會將他們的祖師爺老子說成圣人,因為老子的本意其實是‘絕圣而棄智’,這一點,在莊子的《胠篋》中說得尤其明顯:‘圣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圣人不死,大盜不止’。”
夏縈塵道:“這話怎講?”
劉桑道:“圣人為天下制定法度,因其無情,故至公而無私,所以圣人之法,也是至公無私的。但是圣人無情,百姓在這‘至公之法’的治下,到底過得是好是壞,圣人難道又真的在乎?這就像天地養育萬物,但萬物之間,弱肉強食,天地難道又在乎?圣人制定出大公無私的法度,然后便如對待芻狗一般,棄之而不顧,圣人定下的斗斛、權衡、符璽、仁義,皆為大盜所竊,何為‘大盜’?竊勾者誅,竊國者侯,所謂大盜,就是竊天下之利器、圣人之智者。大盜奪取了圣人定下的法度,進而利用它為非作歹,禍害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卻因圣人定下之法度,而無法制裁大盜,圣人之法,本該用來抑制大盜,然而大盜平安無事,賢能如龍逢、比干、萇弘、屈原,反因圣人之法而不得好死,那圣人所做之事,到底是好是壞?”
夏縈塵道:“但這并非圣人的錯……”
“是對是錯,圣人又何曾在乎?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劉桑道,“當然,若能夠代代出圣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但圣人何其少,大盜何其多,于是圣人之法度,總為大盜竊取,大盜偽裝成圣人,假借圣人之‘仁義’,而行禍害天下之實事,所以‘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圣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便是這個道理。”
又笑道:“不過本質上,莊子與老子一般,都不過是借喻罷了,老子假借‘圣人’,說的是他個人的理念,莊子卻是暗批儒家的‘圣人’和‘三綱五常’之類的周禮,其實他們口中那種‘大公無私’的圣人,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反而是莊子所說的‘大盜’,從來沒有消停過。”
“說的也是!”夏縈塵輕嘆一聲,卻又道,“‘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此句最早出自何處?”
劉桑道:“自然是《道德經》。”
夏縈塵道:“難道沒有更早的記載?”
劉桑道:“應當是沒有吧?”
夏縈塵道:“但我卻在里禹穴里見到這句,你可還記得云笈七夜的最后一夜,涂山崩裂,飛出第十只禹鼎?當rì我曾落在這禹鼎之中,幻境叢生,在內頭見到這一段話,全句是:奪其巢穴,焚其親愛。千里揮戈,教民殘暴,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而當rì涂山六妖神中的九尾狐將甜甜的身體還回前,亦曾說過‘大禹啊大禹,你與你厭棄的那些視百姓為芻狗的帝王與圣人,究竟有何不同?’這樣的話。”
劉桑怔了一怔。如果說娘子所看到的,只是她臆想中的幻象,那九尾狐卻是大荒時期的九妖神。連它都冒出這一句出來……莫非那個時候,就有“圣人”之說?
劉桑問:“她還說過什么?”
夏縈塵道:“她還說‘人的yù望是無窮盡的,為了些許利益,便可互相殺戮。圣人以禮樂教化束縛人心,為萬民所敬仰,但又有多少人知道,圣人的yù望。也是無窮無盡的。常人為了yù望,揮刃三尺,流血五步,帝王為了yù望,雄兵百萬。掩殺千里,圣人為了yù望,造神滅神,化身成魔,神明為了yù望,創世滅世,視蒼生如螻蟻。’”
劉桑一怔:“造神滅神,化身成魔?”沉吟道:“九尾狐乃是大荒時期的人……的妖,她既然這般講,那自然是大荒之前,便有‘圣人’之說。而按照先秦時諸家之習慣,被認作圣人的,不外乎女媧、伏羲、神農、黃帝、顓頊、帝嚳這些,有時也會加上堯、舜、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
夏縈塵道:“都是主宰天下之帝王。”
劉桑哂道:“不是帝王,有資格做圣人么?”又道:“不過,九尾狐本是大禹座下涂山六妖神之一,在她之前的,大約就是女媧、伏羲、神農、黃帝、顓頊、帝嚳、堯和舜。話又說回來,chūn秋前本有‘三圣’之說,這‘三圣’乃是女媧、伏羲、神農,后來儒家弟子將女媧拿下,放上黃帝。”
夏縈塵道:“所以,最早的圣人,其實便是女媧和伏羲?”
劉桑沉吟道:“人的心無窮無盡,圣人的yù望,亦是無窮無盡……九尾狐這話有些奇怪,天下都是圣人的,圣人還有何yù望,以至于要‘造神滅神,化身成魔’?”
兩人對望一眼……
同一時間。
有翼城北面二十里之外營寨里,兵將巡邏,時有馬鳴之聲。
遠處的山頭,炫雨梅花、銀月玄玄,領著一眾玄羽兵團藏在那里,小嬰也陪在她們身邊。
星光點點,月sè黯淡。
小嬰高高舉起手中的天櫻劍,劍上聚集著驚人的黑sè渦流。
忽的,她將劍一揮,黑sè的渦流,如流星一般劃破夜sè,沖往營寨,擊中那成堆的糧草,糧倉立時起火,火焰熊熊燃燒,冒出來的卻是森森的寒氣。
炫雨梅花、銀月玄玄俱有些驚訝,如此驚人的劍氣,若是轟在她們身上,她們亦是必死無疑。
隨著小嬰一劍的揮出,她身后,一百多名玄羽女兵亦紛紛shè出手中箭矢,咒言摧動著箭矢,輪番飛出營寨,又盡皆爆開,這些箭原本就帶著咒符,又組合在一起,形成更加強大的咒陣,一時之間,烈火滾滾,將所有糧草,一的吞沒,那些兵將奔來跑去,卻根本無法搶救。
另一邊的山嶺間,一個雙目皆翳的女孩席地而坐。
寒冬已過,新生的草地極是柔軟。
聽著遠處噼剝的大火,和那些兵將絕望的呼喊,女孩的嘴角,浮出愉快的笑容。
糧草被襲,金踐除了退兵,已是沒有別的路可走,然后,爹爹就可以順順利利地整合南原。
敢跟爹爹作對的,全部都去死好了……
火,全是火!
熊熊的大火,無邊無際的大火。
毀盡一切的萬劫之火。
青影秋郁香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竟是一身冷汗。
仿佛記起了什么,卻又總是忘卻。
我到底是誰?我到底是為何而來?
總感覺,有著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事,總感覺,有著自己非做不可的事。
卻是怎么也想不起來。
披著一件衣裳,她來到窗邊,看著窗外的夜景。
今晚的月,并不明亮,夜景卻是意外的美麗,群星璀璨,chūn季特有的花香,彌漫著整個花園,沁人脾肺。讓人一陣陣的陶醉。
忍不住輕嘆一聲。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事誰家事?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于斷井頹垣……
越過羽山,更北之處的靈巫山。
靈巫山一眼看去,盡是老樹枯藤,內部卻有云霧飄渺。風景秀麗,內中樓閣幾座,在夜sè間時隱時現。
一個美少女。抱著睡枕,睡在樓閣間,又翻來覆去的,做著美好的夢。
再過幾天,便是三月三。
姐夫會來看我嗎?
抱著睡枕,滾了一滾,差點掉到榻下去。
與此同時。樓閣之外,有一參天大樹,月夫人卻是立于枝頭,彩裳隨風擺動,云袖微拂。
一朵朵彩蝶。從她的袖中飛出,飛上夜空,有若與群星作伴,星星點點,五彩盈然。
觀星樓上,劉桑與夏縈塵依舊看著夜景。
夏縈塵道:“拋開儒家與道家對‘圣人’之見解,又或九尾狐口中的‘圣人’不談,對傳古大師所說的‘圣人之境’,不知夫君又是如何理解的?”
劉桑嘆一口氣:“今晚娘子怎總是問我這么深奧的問題?”
夏縈塵道:“就是想知道夫君的意見。”
劉桑道:“我覺得,考慮這個問題,首先要考慮到這個時代的武學。不可否認的是,當前的主要武學,都是建立在道家天化子‘人法地、地法天’的基礎上,當然我們現在知道,所謂的‘天化子’,其實就是始皇帝身邊的趙高,而先秦之武學之所以中斷,卻是因為始皇帝用了整整三百年的時間焚書坑儒、毀法滅道。所謂宗師、大宗師之劃分,亦是在以‘人法地、地法天’為基礎的武學逐漸發展之后的事。”
又道:“既然如此,我們不妨這樣理解,所謂‘宗師’,便是‘人法地’,所謂‘大宗師’,便是地法天。每一位大宗師,都可以看穿天地奧妙的一部分,從而借天地之力為己用,這就是‘人法地,地法天’之究極。想通這一點,剩下的也就好進行推演了,傳古大師口中的‘圣人之境’,又在‘大宗師’之上,而‘人法地,地法天’,后面原本還有兩句,即‘天法道,道法自然’,所謂‘圣人之境’,很有可能指的就是‘天法道’這一層次,‘道’一向是道家所推崇的最高境界……”
夏縈塵道:“既然‘天法道,道法自然’,那最高境界不應該是‘自然’么?”
“娘子,‘道法自然’四字,應該分開來念,即‘道、法、自、然’,”劉桑道:“何為‘自然’?‘自’即自身,‘然’即形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卻只按照它自身之形態,先天地而生,后天地而滅。雖然天地萬物都受到‘道’的影響,天地因之而生,萬物因之而滅,但‘道’只遵守它自身的規律,寂兮寥兮,dúlì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不管天地萬物變得如何,對它都不會有半點影響。”
夏縈塵輕嘆一聲:“就像‘圣人’一般?”
劉桑道:“老子所說的圣人,本就是以‘道’為準則,認為圣人就應該像‘道’一般,無情無義,大道忘情。天若有情天亦老,圣人因其無情,所以無私,因其不仁,所以至公。我猜,傳古大師所說的‘圣人之境’,大約就像是‘道’一般,不為天地所動,‘道’最基本的形狀就是‘悉數自足’,不依賴于外物,故也不求于外物,正因不求于外物,故天地萬物,在其眼中只同于螻蟻一般。”
又自嘲地笑了笑:“當然,這種事也就是說說,只要是人,都不可能做得到。”
“這樣子啊,”夏縈塵流波轉動,“那yīn陽家想要造出的‘圣’,卻又是什么樣子?”
“這個我是真不知道,”劉桑淚目,“娘子,我又不是神仙,能夠無所不知。”
夏縈塵道:“你不是會‘掐指一算’么?”
劉桑汗了一下。
夏縈塵的目光,仿佛已穿透無垠的夜sè,照向深邃的遠方。旭rì漸出,星月慢慢地黯淡下去,仿佛在象征著什么。rì出而星滅,原本就是亙古不移的人間至理,就如圣人一出,群雄盡去。
遠處的城墻,依舊干戈閃耀,兵將來去,rì照鐵甲。
她輕嘆一聲:“這場戰事,也不知何時能休?”
劉桑亦是長嘆:“大亂之后,總有明主出現,正如圣人身后,總不免伏尸百萬。英雄不幸,生于亂世,刀光劍影,不知明rì是否能活。英雄幸甚,生于亂世,仗劍高歌,一展抱負。”看著漸出的旭rì:“回想一下,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加入這場戰爭,到底是對是錯。”
“夫君放心,”夏縈塵牽著他的手,“不管是對是錯,我總會陪著夫君一起走下去。”
“嗯,”劉桑反過來,緊緊握著她,“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
群星亮了,群星又黯了;明月升起,明月又落下。天亮了,天又黑了,敵軍來了,敵軍又退了。正如花謝花開,花開花謝,人生苦短,歲月無常,然而,不管世界如何改變,他們都已決定,從此緊緊的牽在一起。
他們本以為……他們做得到的……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