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告別韓氏后,一個人往山下走,路邊松濤陣陣,向山下望去,西湖碧波萬傾,令人心胸十分舒暢,過山腰處的一個涼亭時,楊逸突然聽到一串琴聲傳出!
那琴聲和著松濤,于中山回蕩,流泄到平湖之上,空曠而悠遠,細聽之下,那琴聲中釋放出許多復雜的情緒,如在感嘆歲月蹉跎、懷才不遇,同時又帶著一縷曠放的味道,訴說著自身的高與潔,如青蓮之出淤泥,如大鵬之俯瞰大地,楊逸不禁聽得入神,步子也放緩下來。
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竟能以琴聲釋放出這么復雜情緒,能引起別人這么大的共嗚,如同將軍聽到了沖鋒的號角,如夜半的旅人聽了孤雁悲聲,楊逸靜聽了許久,不禁輕聲吟道: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
不采而佩,于蘭何傷。
今天之旋,其曷為然。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貿貿,薺麥之茂。
子如不傷,我不爾覯。
薺麥之茂,薺麥之有。
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亭中撫琴之人想是也聽到了楊逸的吟誦,琴聲仿佛受他吟出的詩句感染,漸漸變得浩渺,如江河沖過了山峽的阻礙,一泄千里,浩浩泱泱地注入大海,如洪波涌起回落,清光萬里無掛無礙!
楊逸吟誦的這詩大有來歷,當年孔子周游列國,希望有諸侯采用他的學說治國,但都沒有成功,從衛國返回魯國途中,路過隱谷,見谷中蘭花悄然開放,于是不禁慨嘆:蘭花香遠益清,是花中之王,如今卻只能與眾草為伍,如同賢者不逢時,只能與鄙夫倫于一處。
孔子便停下車,撫琴而歌,表達自己一身將老!自傷不逢時的抑郁心情。
而楊逸方才所吟的那首,則是唐代韓愈被貶謫時,與孔子產生相近的心境而作的唱和,但總體而言,境界上卻比孔子的原詩高出一個層次。
韓愈在詩中‘不采而佩,于蘭何傷。’‘君子之傷,君子之守。’這兩句要表達的意思是,一個人懷才不遇,得不到賞識,對于他的才華與品格又有什么損傷呢?一個君子就算處于不利的環境,一樣會保持他的志向和德行操守的啊!
等亭中的琴聲漸漸流散于山林之中,楊逸也走到了亭邊,只見亭中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須發肅然,面容清瘦,一襲樸素的便裝盤坐于古琴前,身邊放著一個酒壺,身后立著一個隨侍的童子,別人多是以銘茶伴琴,這老者卻特別,從他臉上微微的潮紅可以看出,他是在飲酒。
“難得遇到知音之人,小友何不暫停行止,進來共飲一杯!”
老者舉杯相邀,楊逸因為他的琴聲生出共鳴,便也暫時拋開心中的俗事,進亭灑脫的長身施禮:“不敢當先生知音之說,晚生李逸有禮了!”
“李逸!哈哈哈!小友就是在杭州州學里將朱光庭氣暈的李逸?來來來!那就更要請小友共飲一杯了,請坐!”
見老者性格爽朗,楊逸也不客氣,直起身子便到他對面坐下,童子上來為楊逸斟酒,山風習習而來,酒香隨之四溢,等酒杯斟滿,楊逸左手輕輕攬住右手的大袖,舉杯說道:“晚生放肆了,先生請!”
楊逸說完,將酒一干而盡,那老者先是一怔,接著再度哈哈大笑,端起自己的酒杯也喝干,然后才說道:“有意思!有意思!飲我之酒,竟不請教老夫是何人,狂生也!朱光庭被氣暈,不冤啊!哈哈哈!”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晚生道出姓名,只是出于對長者的尊重,至于先生是否愿意賜教,那倒無妨,今日共飲過后,誰又知道來日是否有幸重逢。”
楊逸一邊說著,一邊搶過酒壺,分別把老者與自己的杯子重新斟滿,大有反客為主的味道。
那老者不以為意,含笑問道:“你又如何確實,老夫是天涯淪落人呢?”
“琴聲!先生的琴聲雖然多了一份曠放,但依然夾雜著孔圣歸魯時,那種郁郁不得志的意味,若非天涯淪落人,又怎么能把這種意韻淋漓盡致的融會到琴聲當中?
文王夢熊,渭水泱泱,當年姜太公年介八十,尚能以直鉤垂釣于渭水邊,此等曠達心胸,難道不值得我輩學習嗎?所以,晚生斗膽奉勸先生一句,文王夢熊終有時,先生不妨放開心胸懷抱,且坐看濤生煙滅!”
“好,哈哈哈!不想小友聽琴一曲,竟對老夫如掌上觀紋,知音難得啊!我章惇大半生起起落落,竟不如西湖邊一少年看得開,慚愧啊!小友請再共飲一杯,老夫受教了!”
楊逸舉起酒杯,飲到一半差點被嗆著,因為突然被章惇二字驚住了。
此人竟是章惇,大名鼎鼎的章惇!
楊逸在州學中與朱光庭爭辯時,曾提到神宗熙寧年間,因大宋西北正在進行河湟之戰,南面同時對荊湖蠻人用兵,遼國此時對大宋進得軍事威脅,王安石為了不三面開戰,只得割讓代州之北的土地給遼國。而當時率領軍隊與荊湖蠻人作戰的,正是章惇。
章惇是章愈與其乳母的私生子。嘉祐二年考取進士,可是侄子章衡卻考取狀元,雖然他侄子比他還大十歲,但章惇仍然覺得顏面掃地,連侄子都不如,這怎么行?便不就而去,硬是等下科重考了一回,舉進士甲科,這才作罷!
可以說,自有科舉以來,這樣的事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別人哪怕只要與孫山名字并列,就屁顛屁顛的去做官了,哪有人象此公這般硬氣?
此公性格耿直剛毅,好惡分明,看人處事向來非白即黑,容不得灰色地帶。
章惇曾與蘇軾一同游學,路經黑水谷一條深澗,章惇過獨木橋于懸崖上題詩,而蘇軾嚇得兩腿發軟,不敢過獨木橋,對章惇感嘆道:“子厚(章惇字)必能殺人!”
蘇軾說得沒錯,章惇確實能殺人,荊湖南路山區上的蠻人屢犯州府,上百年都未能安撫下來,到熙寧年間,章惇帶兵從洞庭湖南岸一路殺過去,直殺到大理國那邊,把所有蠻人殺得聞風喪膽,從些乖乖接受朝廷管治。
更重要的一點,此人曾是革新派的主力干將,王安石罷相后,章惇逐漸上位,成為革新派的頂梁柱之一,可惜神宗皇帝英年早逝,新君趙煦年幼,太皇太后垂簾聽政,重用司馬光等守舊派大臣,章惇一眾革新派全部被貶謫。
“晚生放肆了!今日何其有幸,得遇一舉招撫西南十六州的章學士,請受晚生一拜!”得知此人竟是章惇后,楊逸于是起身從新見禮。
章惇仰天一笑,接著伸手在古琴上一拂,一串錚錚之聲回蕩山間。
“小友何須如此,談什么學士,老夫如今的官職是洞霄宮提舉,哈哈哈!洞霄宮提舉。”
楊逸聽了也很感慨,洞霄宮可不是什么皇宮大殿,而是杭州城外的一座道觀,章惇的這個提舉的官職,也就是管理一座道觀,權力還不如錢塘縣里的一個捕頭大。
難怪章惇剛才在琴聲中,表達出那種郁郁不得志來,當年殺遍西南,無人敢逆其鋒的章大學士,竟被貶到杭州來管理一座道觀。楊逸真有點懷疑,朝中舊黨是不是提前發明了放大鏡,才找得出這么小的官職來給章惇享受。
楊逸從新坐下,除了那一揖禮,態度上并不因得知章惇的身份后,有多大改變。
真要追根溯源,章惇原本的身份也就是個私生子!和咱現在一樣,私生子是也!
楊逸坐下來后,淡淡的笑道:“雷為戰鼓電為旗,風云際會,有些人本身就是一把披荊斬棘的利刃,即便被收于囊中,也遲早會破囊而出,只不過神兵之出,往往要等一個風云際會的時刻而已。”
章惇不禁大感有趣,朗笑道:“那么小友以為,何時才是風云際會之時?”
“晚生夜觀天象,紫微灼灼,奮起中天,風云際會之時當不遠矣。”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