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在拱垂殿見完幾個臣子,出來時,外面正風雨如晦,焦守趕緊把傘給趙煦撐了起;焦守現在是入內內侍省的都都知,打傘這些事本用不到他自親來做了,但他依然如此堅持著,一老一少兩個身影就這么步入風雨之中。
走到寶文閣時,回廊盡頭有兩個宮女正在輕聲哼著剛學來的雁丘詞,深宮之中,這些宮女無疑是最寂寞的,也是最渴望愛情的,這首雁丘詞一傳入宮中,就成了她們最愛哼唱的一首詞。
趙煦這兩天已經不知聽了多少回,想到這首詞的出處,趙煦心中一動,楊逸是唯一一個進入二甲的‘新法信徒’,這首雁丘詞他算是見識了,那么他在策論上如何呢?趙煦突然很想一探個究竟,便對焦守吩咐道:“讓人去禮部把那楊逸考卷取來,朕要看看!”
“官家請進殿,老奴這就親自去取!”
等送趙煦到寶文閣門前,焦守躬身退出去,很快隱入茫茫的雨幕中,焦守才四十多歲,但兩鬢已經花白了,腰身也有些佝僂,趙煦看著心中暗然一嘆,焦守這九年來經歷了許多不幸,可以說也是他趙煦的不幸。
自九歲登基開始,趙煦就無時無刻不生活在他祖母高滔滔的陰影下,白天上朝,趙煦被拉去當擺設;晚上睡覺,說來難以置信,趙煦貴為一國皇帝,整個天下名義上都是他的,但事實上這些年來他不但沒有自己的寢宮,連一張正式屬于他的床都沒有,每天晚上高滔滔要就寢了,內侍們會在高滔滔的床前擺個小榻,作為趙煦睡覺之處。
這些年來,無論白天還是晚上,趙煦幾乎時時在他祖母的視線之內,直到他大婚之后,才有了自己可以安心睡覺的地方;
高滔滔聲稱這是出于對趙煦的愛護,但只要是個人,估計都受不了這種折磨,很難想象趙煦這些年是怎么走過來的。
趙煦小時焦守幾個內侍就跟在身邊服侍,見趙煦委曲,稍稍安慰了幾句,結果立即被高滔滔打發去從事最苦最累的雜役,直到高滔滔去世,趙煦才給焦守他們復了官。
過了一會,等焦守把楊逸的試卷取來,趙煦打開一看,不禁深思起來,楊逸的答卷不過百來字,但其中涵蓋的內容卻多得驚人,楊逸第一點提出清丈土地,擴大征收面,使稅賦相對均平;這一點沒什么新意,以前王安石的方田均稅中就包含了清丈土地這一條。
關鍵之處在于第二條,楊逸在第二條中提出統一賦役,將賦役歸于地,計畝征收,把力役改為雇役,由官府統一從稅賦中抽銀雇人代役,限制苛擾,使賦稅趨于穩定;
因為第二條,使得第一條清丈土地的本意與王安石的方田均稅法便有了差別,王安石的方田均稅法內容主要是清丈、核定各戶占有土地數量,劃分田地等級,制定地籍,依照等級確定農民納稅稅額。
方田均稅法事實上還是以兩稅法為依托,兩稅法核心內容是,戶稅與地稅,每年分夏秋兩季征收,在這一點上方田均稅法只是在兩稅制的基礎上改良;
而楊逸提出統一賦役,將賦役歸于地,計畝征收,這等于是徹底廢除了唐宋以來一直施行的兩稅制!
兩稅制施行越久,其中弊端就越多的顯露出來,比如有些百姓原是三等戶,但因種種原因變成赤貧戶,而戶稅是根據戶等來征收的,但朝廷調整戶等需要層層審核,一些偏遠縣從報上去到中央審核下來,有時需要多年時間,在核定之前你就照樣得交三等戶的戶稅,這種產去而稅存的現象,最后結果就是逼得百姓不得不逃亡,甚至落草為寇。
而若按楊逸提出的統一賦役,將賦役歸于地,計畝征收的話,這些弊端就基本可以避免,不過這統一賦役的方法還有許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楊逸是不知道,還故意沒有在試卷上細談?
拿著楊逸的試卷,趙煦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呂相公府上,深深的院落盡然沐浴在瀟瀟的風雨中,呂大防的書房內靜靜寂寂,呂大防、朱光庭、給事中呂陶,尚書左丞梁燾相對而坐,久久沒有說話;這回蜀、洛、朔三黨在朝中的代表人物都到齊了!
蜀黨自蘇家兄弟外放之后,呂陶就成了扛旗之人,大宋的給事**設四人,正四品,分治門下省日常公務,審讀內外出納文書,駁正政令、授官之失當者,日錄奏章以進,糾治其違失,權柄很重。
朔黨的黨魁名義上是劉摯,但前兩年呂大防指使御史楊畏等人彈劾劉摯,成功將他踢到青州涼快去了,朔黨在朝中扛旗的人就變成了劉燾,可以說蜀、洛、朔三黨之間,恩恩怨怨很難理清。
但現在,隨著元豐黨人的威脅步步逼近,曾經狗咬狗一嘴毛的這些人又重新坐在了一起!
窗外風雨如晦,房中冷寂無聲,過了許久呂大防才嘆道:“陛下雖然年輕,但心志極為堅定,咱們怕是要枉費心機了!”
呂陶輕撫長須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敢問呂相公,咱們還有退路嗎?”
“不錯,陛下畢竟年輕,就象一把初出鞘的利劍,等經些挫折這銳氣也就磨光了,元豐黨人中有足夠威望扛起大旗的,唯章惇與李清臣二人耳,咱們這次若能扳倒此二人,元豐一眾奸佞剩下張商英這些徒子徒孫,就成不了氣候,這殘局還不得讓呂相公和諸位大人來收拾!”朱光庭還在極力地鼓動著,他實在不甘心就此放開手中的權勢,呂大防若再去位,對于元祐黨人來說就成傾巢之勢。
梁燾淡淡地答道:“難!此案若是交給大理寺來審還好,如今落到了刑部手中,蘇頌是什么樣的人想必各位都清楚,想讓他配合咱們,難!”
眾人又沉默下來,梁燾說的是事實,蘇頌當年反對神宗越級提拔李定,拒擬草詔,因此被短暫貶謫過,但元豐年間的朝廷改制,又幾乎是在蘇頌主持下完成的,他不附和新黨,也不涉入舊黨,但有自己的原則;
只要他認為不合理的,管你是新黨舊黨,一律會反對,他認為對朝廷有利的,他就盡本心去做,自元豐始,無論是新黨執政,還是舊黨上臺,對蘇頌這種老黃牛的作風都不忍心去打擊,而現在蘇頌幾乎成了朝中的一根道德標桿,誰去打擊他都會被映襯得極為卑鄙。
“這科場作弊案可不光是朝廷的事,這涉及到天下萬千學子啊!若不能嚴懲徇私舞弊者,恐天下學生怨氣難平啊!”
正所謂聞弦歌知雅意,呂陶仿佛無意間說了這么一句,卻讓朱光庭等人眼前一亮,彼此交換了個眼色。
眾怒難犯,這不失為一個可行之計啊!
楊逸在刑部大堂將御使鄧中銘噴得跌坐在地,他自己因此被關進了刑部大牢,覃子桂帶著一堆吃用之物來到牢中探視他,卻被眼前的情景弄得有些發愣。
牢房很干爽,楊逸和牢頭對坐在木板床上喝著小酒,酒香四溢,他手上捧著一只黃燦燦的燒雞,那模樣……
總之覃子桂懷疑自己是走錯了地方!
“楊公子,既然你有朋友來探望,在下就先告退了,楊公子有什么需要,隨時吩咐一聲就是!”
等牢頭退去,覃子桂納納地說道:“楊兄,這…….”
“有錢能使鬼推磨,子桂不會連這話都沒聽過吧?廢話少說,既然來了就陪愚兄喝兩杯,這可是豐樂樓的眉壽酒。”楊逸繼續啃著手上的燒雞,向旁邊的空位示意一下。
覃子桂坐了下來,卻一臉擔心地說道:“楊兄,你這是何必呢?這咆哮公堂,辱及朝廷命官,難道楊兄就沒想過后果嗎?”
“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子桂啊,且放開心懷,來,喝酒……”
“楊兄!小弟都快急死了,去求見蘇尚書,蘇尚書又不予接見,章相公又未曾回京,小弟現在是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了!您倒好,還跟沒事的人似的,你就不怕令堂接到這消息受不了嗎?”
楊逸一看覃子桂一片赤誠,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有些不忍心,便說道:“子桂,別擔心,愚兄心里有分寸的,放心吧,愚兄一定不會有事!”
“這人都進大牢了,你還說沒事?”
“子桂別急,愚兄這么做另有用意,你聽我細細道來就明白了。”
“還能有什么用意,楊兄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