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廣信軍兩千援軍終于趕到。
廣信軍與安肅軍緊鄰,兩地距離不到五十里,然而從亂起到援軍到達,卻整整花去了六個時辰,由此可見邊軍戰備何其松懈、散慢。
當然,不光宋軍如此,承平百年的遼軍也好不到哪里去,據謝東升斥探所得,遼軍也正在緩慢集結當中,估計要發兵南下最快也得明天才能成行。
得知這個消息后,楊逸再也坐不住了,他讓來援的廣信軍指揮使趙錦坐鎮安肅,加強城防,還硬從他那要了四百騎兵,向南疾追而去。
叛軍大多是步兵,半天時間,南逃不過四五十里,楊逸帶著四百騎兵,加上李一忠等人,共計五百人馬全速追擊,河北一帶多是平原,騎兵的速度得到了充分發揮,只用一個多時辰,就在漕河邊的龜背山追上阮天行一伙。
龜背山,顧名思義,它并不高,方圓數里,形如龜背,山上蒼松翠柏四季常青,漕河從腳下緩緩東流而去,阮天行一見大股騎兵追來,無奈只得帶人退上龜背山。
此刻阮天行幾乎要發狂了,千算萬算,人算不如天算,眼看就能拿下安肅城了啊!
若是成功,他很快就能在城中聚起幾千人馬,加上安肅商貿發達,城中能搜集到大量軍資,只要兩天,到時遼軍大舉來攻,宋軍應接不暇,他就能帶著數千人馬和大量財物從容向西撤退,能攻側攻,能占則占,形勢不利就退入太行山發展。
多好的一盤棋啊,眼看就要活了!
不想卻被楊逸突然殺回,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活生生把自己一條大龍斬成兩段!
這還罷了,彌勒教的精英幾乎都隨黃擔折在了安肅城中,看著身邊七八百惶惶不可終日的逃兵,哪里有什么士氣和戰力可言,阮天行陷在一種絕望的瘋狂中不可自拔。
眼看楊逸領軍在山下飛馳,仿佛一群草原狼,把龜背山團團圍住,阮天行徹底豁出去了,這回死也要讓楊逸給自己墊背才甘心。
李一忠那箭太狠了,卡在他的肩鎖骨之間,至今沒能取出,出城后只是斬斷箭桿粗粗包扎,稍稍一動,血液又染紅整個肩頭,他整條右臂早沒了知覺,就算能把箭頭取出,這條右臂恐怕也是廢了。
功敗垂成,處境艱險,前途暗淡,阮天行從未有一刻如此恨一個人過!他實在恨不得剝楊逸的皮,喝他的血,剔他的骨。
龜背山下,李一忠隨楊逸沿著山腳飛馳了一圈,有些著急地問道:“楊學士,怎么辦?”
他們全是騎兵,若棄馬仰攻上山,那是棄長取短,若是叛軍真拼起命來,鹿死誰手實屬難料。
馬漢卿接口道:“山上多是松柏,這深秋之季,地上滿是松葉,依我看,咱們只需四面放火,就能把山上的叛軍全燒光!”
“不行!”
楊逸斬釘截鐵地加以否定,李清照下落不明,誰也不知道她是否被裹脅在叛軍之中,楊逸絕對不會同意用火攻。
馬漢卿立即意識到自己出了個餿主意,窘迫的退到一邊不再說話。
楊逸瞧見他的神色,緩緩地安慰道:“慈不掌兵!漢卿大可不必如此,其實你的策略是目前最好的策略,只是本官……唉!”
想起李清照生死未卜,楊逸不禁悠悠一嘆!
“大人的苦衷屬下明白,不如這樣,屬下一個人先摸上去查探,若是有幸找到李大人的千金,屬下定將他救下來!”
楊逸搖了搖頭說道:“沒時間了,彌勒教鬼魅難尋,這次是將他們聚而殲之的最好機會,若是等到天黑下來,他們很可能會四散逃逸,到別處另起灶爐,這次機會錯過了就不會再有,本官絕不容一人走脫。其實漢卿你的計策變通一下未嘗不可用。”
“大人的意思是?”
“李一忠,你讓人到西面燃幾堆火,然后對山上叛軍喊話,限他們一柱香內下山繳械投降,否則咱們立即放火燒山!”
“喏!”
馬漢卿猶豫地問道:“若是叛軍不投降,大人真的要下令放火嗎?”
“放!不過要從東南方向的下風口放,這樣火勢蔓延不快,身體再弱的人應該也能逃出來,咱們無須燒死叛軍,只須把他們逼下山就行了,漢卿記住,等下你別的不用管,彌勒教主就交給你了,千萬莫讓此賊逃出生天!”
“屬下領命!”
李一忠很快就在西面上風口點燃幾堆火,滾滾濃煙向山上籠罩去,雖然不到于熏死人,但那警告的意圖達到了,官軍開始在龜背山下喊話。
這秋高物燥,加上山上鋪滿一層層的松針,一但放火,絕無生理,還別說,真有一些盲目從賊的叛軍嚇著了,開始偷偷溜下山來投降。
其實阮天行一退上山,就發覺了這個要命的問題,他不敢說出來,怕亂了軍心,而且還心存一絲僥幸,希望能拖到天黑,現在眼看山上是呆不下去了,只得下令從南面突圍。
七八百人亂轟轟的從西南面沖下山來,別問阮天行為什么不玩些聲東擊西的計謀,不是他不知道怎么玩,只是目前這軍心,恐怕一‘聲東’,還沒‘擊西’,東西兩邊就全歇菜了!
擰成一股繩,人多些互相壯膽,下山大概還有一戰之力,畢竟楊逸那九十八騎,殺神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
楊逸早等著這一刻,除了幾十偵騎散布其它方向,防止漏網之魚外,所有人馬都聚了過來,叛軍剛剛下山,迎接他們的就是震耳欲聾的鐵蹄聲!
“李一忠,緊隨本官身邊,射殺叛軍將領!兄弟們,沖!”
幾百騎兵,帶著漫天煙塵,如颶風般卷過來,阮天行看得眼皮直跳,他手下也有兩百騎兵,現在也只能一拼了!
他讓護法王敬賢帶著兩百騎兵在后面押陣,讓步兵先擋住楊逸的首輪攻勢,然后騎兵再殺出。
這是宋軍慣用的戰法,宋軍騎兵數量有限,很少擁有獨立作戰能力,所以只能用步兵先擋住騎兵的攻勢,對方一但沖不動步兵大陣,馬速也就會慢下來,宋軍這時再以為數不多的騎兵反沖,以收取最大的戰果。
否則以少量騎兵與別人的大股騎兵對沖,無異于脫光褲子坐山頂——以卵擊石。
但是,阮天行今天看來是急昏頭了,宋軍之所以能以步兵擋住騎兵沖擊,那是拒馬槍、大盾、重甲一應俱全,同時陣中還有大量的弓箭手,在騎兵沖鋒路上就給予大量殺傷才行;他這幾百人馬,說不好聽點根本就是倉惶逃出安肅城的,哪來什么拒馬槍、大盾、重甲,有也早丟光了,太重!
懾人的蹄聲越來越近,地面在輕輕顫抖著,叛軍的步兵也跟著顫抖著,以他們現在衣甲不全的樣子,硬扛同樣數量的騎兵沖擊,每個人都感覺自己脖子涼嗖嗖的!
“頂住!頂住!他娘的都給我頂住!”
阮天行狂暴地怒喝著,但一切都是枉然,誰都不是傻子,看著楊逸那邊巨錐般的騎兵飛速的沖來,人人都慌忙的往后退,阮天行左手持刀砍了兩人,血淋淋的人頭滾溜溜的,依然無法止住步兵退卻的腳步。
“王敬賢,沖!沖上去,擋住!擋住!”萬般無奈的阮天行只得下令王敬賢出戰。
半里!王敬賢的兩百騎兵連提速都不夠,楊逸一看對方騎兵就這么沖出,頓時大喜,狂呼道:“先屠騎兵,一個都不能少!殺!”
嗡嗡嗡!
一輪開路的箭雨先騰空而起,由于是雙方對沖,速度接近太快,根本不及看戰果,立即得收弓提槍,漫天的煙塵中,人人咬緊牙關伏身馬背上。
轟!
雙方終于不可避免的撞在一起,浮塵如浪潮翻卷,浪潮之下是刀槍撞擊、穿甲入肉,血雨紛飛的慘景。
楊逸剛一入陣,長槍便往迎面而來的叛軍一刺疾收,馬上沖刺的要訣之一就是疾速收槍,否則槍頭入肉過深被卡住的話,往往就只有棄槍一途;只有少許人能把對方的尸體挑起,但那需要驚人臂力才行;兩馬對沖而過,其沖力何其大,一般人的手臂根本承受不住這種沖力。
一個、兩個,楊逸刺翻兩個叛軍后,迎面就撞上王敬賢,雙方瞳孔圓睜,死死盯住對方!
“殺!”
就以二馬交錯那一刻,王敬賢先一步出槍,寒光閃閃的槍尖直奔楊逸胸膛而來,近了,更近了,王敬賢臉上浮上一絲猙笑,仿佛已經看到楊逸被刺穿落馬。
鏘!
就在槍頭碰到胸甲那瞬間,楊逸突然一個側身,槍頭在胸甲上劃出一道耀眼的火花,滑入他的左腋窩,他順勢將對方的長槍夾住,趁著王敬賢錯愕剎那,右手一擰,自己的槍尾狠狠地掃在王敬賢的鼻梁骨上。
楊逸冒著被刺穿的危險,換來王敬賢慘嚎落馬,他接著迅速擰腰、回身,絲毫沒有放過王敬賢的意思,右手長槍咄的一聲飛射而出,槍頭穿透王敬賢的大腿,將他釘在地上慘嚎不絕。
“楊學士威武!”
“楊學士威武!”
……
這奪槍殺敵的精彩一幕,讓身后的將士熱血沸騰,忘情的高呼著,將是兵之膽,沒有什么比挑落對方主將更能激勵士氣的了。
“降者生!頑抗者,殺!”楊逸大吼著,再度挑落兩個叛軍后沖出陣來,對阮天行的步兵陣恍若未見,立即引軍回旋,對殘余騎兵絞殺,叛軍哪里還有膽掉頭迎戰,剩余的百十騎飛逃而去。
楊逸一見此景,立即讓謝東升帶兩百騎回頭,虎視著阮天行的步兵,自己帶著兩百騎盡情的追殺,遼闊的曠野上,戰馬奔騰,翎羽飛射,阮天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騎兵或投降、或被砍翻馬下。
這樣一邊倒的戰況,并不是楊逸帶來的廣信軍有多強悍,關鍵是雙方士氣相差太大,叛軍惶惶然逃出安肅,阮天行能保住幾百手下不潰散,已經算他非常有領軍天份了。
獵殺完敵人的騎兵,楊逸領軍回轉,這種平原地形對騎兵太有利了,他們繞著阮天行的步兵陣飛馳,高聲大喊:“降不降!降不降!”
“降不降!降不降!”
哐當!
隨著第一把刀落地,扔下武器跪地投降的叛軍越來越多,這種恐怕感就象瘟疫一般,讓所有叛軍再沒有絲毫反抗的勇氣,阮天行終于絕望了,帶著二十多騎彌勒教的核心人員企圖突圍逃跑。
馬漢卿早盯著他,豈容這只受傷的病虎再逃出生天,李一忠帶著侍衛也疾追而上,長弓連挽,勁箭如雨,或射人,或射馬,兩面一合,硬是將阮天行堵了下來,盡數屠殺。
楊逸游馬于投降的叛軍當中,何泗宗等叛官的家眷,以及叛軍頭目搶來的一些女人加在一起共有數十人,楊逸一一審視,依舊不見李清照的影子。
“大人您看!”
就在楊逸滿心絕望的時候,馬漢卿突然抬手一指,楊逸放眼望去,只見漕河邊立著一個綠色衣裙的少女,西風吹拂著她的裙裾,雖然無法看清她的容貌,但楊逸確信,那就是眾里尋她多少度的那個身影。
楊逸縱馬飛馳而去,水邊的少女一動不動,直到他跳下馬來,那明澈如星辰的雙眸漸漸彌漫上氤氳的霧氣!
“清娘!”
楊逸一聲輕喚,少女的眼睛眨了眨,頓時淚落如珠,哇的一聲撲進他懷里,盡情的痛哭起來,哭聲凄婉哀絕,山林寂寂,流水嗚咽,西風吹不散她無盡的哀傷。
“楊大哥,你怎么才來啊!我爹娘他們……嗚……嗚……”
楊逸能感覺到她纖弱的身體在不停的顫抖,他將少女抱得再緊些,柔聲撫慰道:“是大哥不好!大哥來遲了!清娘別怕,有大哥在,今后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楊逸也不知說些什么好,他盡量不去提及李格非夫婦,不想觸痛她流血的傷口,但這絲毫沒有減輕她的哀傷,少女直哭得肚腸寸斷,昏厥過去。
回到安肅后,在楊逸反復安慰之下,清娘終于好了一點,只是整個人變得沉默了,守在她父母靈前不言不動。
從李清照口中得知,確實是李湘弦救了她,一如楊逸的預感,李湘弦悄然離開了,沒有留下一句話,楊逸原先從她矛盾和哀傷的眼神中,就預感到她可能會選擇離去。
為了李湘弦,楊逸對阮天行等彌勒教徒都采取了當場格殺的形式,只希望能盡量保護她。
這次叛亂,李湘弦是對是錯楊逸不想去管,他只知道,若是沒有她,自己十有九會死在涿州城。
但她還是走了,或許,她只是不想連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