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響起了雞鳴聲。
這是第一聲,陸朝陽知道,此時也不過寅時末左右。可是身邊的林氏卻已經利索地起了身。接著就是就是她悉悉索索下床的聲音,開了門,到上房去忙碌了。
她永遠比陸家人早起兩刻鐘,先是燒熱了灶,煮上一鍋熱水準備煮這一大家子人的早飯,然后就去張羅著豬食和雞食。
等上房的陸老爺子,老夫人趙氏,大爺七爺八爺房里和他們的媳婦兒女,以及人稱陸十三姑娘的陸文秀起了身,再去準備早飯。
燒好以后,正好這一大家子人就來吃早飯,林氏再去喂豬和雞鴨。等忙完,家里人已經吃過了,她再去撿些剩菜剩飯,端回屋里和陸朝陽一塊兒吃。洗碗的活,倒是各房媳婦輪著來的。
顯而易見,林氏是陸家最不得寵,也是做活最多的媳婦。
其實陸家的家境還算殷實,在本地陸家村,也是說得過去的人家。不為別的,就為陸家有陸老爺子,和陸大爺兩個秀才。陸七爺剛考上童生,陸八爺也還在念書。就連陸十三姑娘陸文秀,也是能識文斷字的。
只有林氏的丈夫,陸三爺陸文恭,是個從小被送到鏢局里去做事的。別的沒學會,倒是學了一身的拳腳功夫回來。他出身還不錯,人也厚道,鏢局一個鏢頭,就把自己的女兒林氏嫁了他。
后來他帶著林氏家來了,陸家一家子倒是對林氏頗有微辭。這一家子都是讀書的人家,陸老爺子又是最重規矩的,趙氏對這個不是自己選下的兒媳婦,怎么瞧就膈應得慌。
要不是這一家子的文弱書生,個個四體不勤,陸文恭回來以后把家里的活計都攬了下來,林氏又是個勤快的,恐怕這家“書香門第”還不知道要怎么排擠林氏。
可是,林氏嫁過來年整,竟然肚皮里是一直也沒有動靜。后來終于懷了一個,做活兒累著小產了,損了身子,就更艱難了。
陸三爺在冬天上山打獵的時候,意外的撿到一個被人丟棄的女娃——當時已經被凍得去了半條命。他雖是個莽漢子,可也是心善的,又知道媳婦想孩子,連忙把這孩子抱家了來,就養在自己膝下。十三姑陸文秀給這孩子起了個名字,叫陸朝陽。
陸三爺在的時候還好,就是陸大爺也不敢再他面前喘氣的。夫妻倆待陸朝陽像親生女兒似的,養到七歲上,可是后來陸三爺卻被點了兵,出征去了。這一走,就是四年。
林氏日日等,夜夜盼,卻等來去年剛傳回來陸三爺陣亡的消息,朝廷統共就發下來十兩銀子的撫恤金,被和陸三爺一起出征的,當著眾人的面交到了林氏手上。陸家人倒也不好明目張膽的去謀。只是各房卻都免不了有些心思罷了。
當時,林氏只覺得天都塌了。要不是陸朝陽突然從山上滾了下來,兇多吉少,她恐怕還混沌著。畢竟丈夫是死了,可是女兒卻還是要依靠她的。摔得那樣嚴重,要治也是要花費一大把銀子,根本就別想指望陸家人會出。
不少人都勸她,又不是自己的孩子,何必費那么多銀錢?帶著這么一個拖油瓶,就算要回娘家去改嫁,怕也是不能的。
可是林氏不肯,堅決要治。陸朝陽傷得實在太重,身上的骨頭都斷了不少。甚至有那么一會兒就已經和個死人一樣了。請了大夫,錢像流水似的出去,賠上的都是林氏自己的嫁妝,卻還是艱難。陸家又不讓她老去當首飾,怕傳出去不好聽。
后來陸文秀把自己攢下的幾兩私房拿了出來,才算是能撐得下去。
為了要白養一個陸朝陽,林氏在這個家里,就是一點兒地位也沒有了。
陸朝陽就是在一年前,穿到了這個同名同姓,今年才十二歲的少女身上。
剛穿過來的時候,那幾乎癱瘓的身體幾乎是她的一個噩夢,她甚至想過就這樣死去算了。可是后來因為林氏無微不至的照顧,她最終還是慢慢好了起來。一年了,她終于也逐漸適應了這個空間,這個家族。
養了一年,身子好了大半,就是腿腳行動還有些不方便。可林氏就是不讓她幫著干活。
正坐在炕上出神,突然有人推了門進來,陸朝陽以為是林氏,一抬頭,卻見十三姑陸文秀笑吟吟地瞧著她。
“今兒輪到你娘洗碗,你奶又留了你娘說話,我怕你餓著,先給你送幾個窩窩過來。”
在趙氏心里,她還不如一頭豬呢,只會糟蹋糧食,趙氏巴不得她餓死了拉倒。陸文秀怕是知道林氏被留下了,陸朝陽肯定是要挨餓的,因此才趕忙送了吃食過來。
陸朝陽下了炕,道:“我娘吃了么?”
陸文秀不知道該怎么言語——若是林氏有那么一丁點兒功夫,也是要給陸朝陽送吃的來的,而不是自己吃了。
于是陸朝陽就明白了。趙氏找林氏說什么話?恐怕沒事找茬是真的吧。
陸文秀就嘆了一聲,道:“你也別怨你奶,她是想著你爹,心里難受哩。”
陸朝陽就坐在了桌邊,拿了個窩窩,咬了一口。
她本就是個話少的,陸文秀也不在意,只是不知道怎么從她那寬大的水袖里又拿出來一個小紙包,低聲道:“這是我房里的炒米糖。你先吃著,我明兒再給你送。”
陸朝陽的飯量大——她力氣也大!七八歲的時候就能掄著大斧頭劈柴,后來就時常上山撿柴火。每次都幾十斤幾十斤的往家背。可是趙氏總嫌她吃的多,做的還不夠。去年會從山上掉下來,也是因為她天真的想著多背一點兒柴,回家或許能多吃點兒飯。十一歲的小姑娘就背了百來斤柴火下山,才翻到了山溝里。
這把力氣,恐怕成年男人也比不了。連一開始陸朝陽自己也很驚訝。
吃不飽餓肚子難受是真,陸朝陽當然不會拒絕陸文秀的炒米糖。這個家里,能對她們母女好的,恐怕就只有十三姑陸文秀了。可是她還不起,也沒有資本拒絕,只要都默默地先記在心里,想著日后能一并還了。
見她三口兩口吃完了五個窩窩頭——那還是陸文秀來送才有這么多的,寶貝兒似的把那包炒米糖藏在了柜子里。陸文秀又笑了起來。
陸文秀坐了一會兒,突然門口傳來一聲有些尖銳的女聲,道:“喲,他姑,今兒一早你咋又在這兒閑坐著哩?我五郎還等著問你幾句功課里!”
說著,她便自顧自地推了門進來。這是陸家的七媳婦孫氏,長了一張典型的錐子臉,白凈的臉龐,那雙眼珠子老是轱轆似的轉個不停,一看就是個心里多成想的。進了陸朝陽的門,見了陸朝陽,也權當看不見,親熱的坐在了陸文秀身邊兒,含笑道:“在這兒坐著干啥哩?”
陸文秀一直教陸朝陽認字,這在陸家是無人不知的。背后很有人嘀咕幾句,賠錢貨就算了,還是撿來的——白搭了那么多銀子,還要白搭那么多功夫?孫氏就常常想著,自己的兒子可是她嫡親親的侄兒,怎么也該多得些的她的照拂吧。別的不說,這陸十三姑那一筆字可是有名的哩。
見了這孫氏,陸文秀只是淡淡地道:“陪朝陽說說話罷了。怎么,七哥又不得閑?連五郎的功課,也照顧不好?”
因陸老爺子還有幾兄弟,這一代的子孫便是一塊兒排序的。這陸家村陸家,陸老爺子的元配趙氏,便是生了陸家大爺,三爺,七爺和八爺,再就是老閨女陸十三姑。其實這幾兄弟年紀相差并不大,只有八爺年輕一些,今年才十八。陸十三姑十六。
孫氏笑道:“瞧您說的,我們七爺也不是那成日閑著的人,這不是馬上就要下場考秀才了,關著門讀書嗎?我們七爺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讀起書來啊,那可是什么都不管的,我也不敢那這些事兒去煩他哩。娘都說七爺和爹就是一個脾氣,看著書了就啥都不理了呢!”
說著,就得意地笑了起來,好像她男人已經中了秀才,中了舉人似的!
陸文秀看了陸朝陽一眼,陸朝陽只是靜靜地坐著,眼觀鼻鼻觀心的,好像根本就不在乎這婆娘說了些什么。她不禁也要贊嘆一聲,暗道,好一個寵辱不驚的孩子。
因此倒更嫌這小家子氣的孫氏了。
她便道:“七哥沒空,大哥難道也沒空?八哥也是能識文斷字的。七嫂,你五郎可是個好好的男娃子,難道還要我一個姑娘家來教他?咱們陸家雖說不是什么大戶人家,可這子弟卻也不是誰都能教的。我也不過囫圇識得幾個字,哪里懂得那高深的學問?若是教壞了,我還怕七嫂你不依我哩!”
孫氏就有些不悅,顯然聽出這是推脫的話。但是陸文秀是個溫溫吞吞的脾氣,又是自己的小姑子,她也不好怎么發作。只好轉向陸朝陽,道:“他姑,你說的也對,咱們五郎啊,以后也是要做大學問的,比不得旁人,怎么樣都沒要緊。都是我這個做嫂嫂的一時沒有考量出輕重來,哪里還敢不依你哩!”
陸文秀微微顰眉,她說誰是“怎么樣都沒要緊的”?
在她跟前兒,就是大房的何氏,甚至她母親趙氏,也是不會這樣口無遮攔的。雖然她也知道,背地里說的難聽的話也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