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順的最后一句話似乎在拷問秦堪的心靈。
這個世上秦堪是第一個說王守仁是圣人的人,或許連王守仁都不相信自己是圣人。
大明這個時代的文人還是很要臉皮的,就算實至名歸,嘴上總得謙虛一下,不像滿清韃子的某個皇帝,別人做的詩詞自己添上一句或改個字,這首詩便成了自己的,誰敢把這首冠在自己名下,便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于是他以這種巧取豪奪的方式成了世上詩詞產量最高的皇帝,當然,詩詞質量也是最爛的,老了老了總該要點臉了吧,人家偏偏打算將厚臉皮帶進棺材,竟自稱什么“十全老人”。
王守仁的圣人稱號不是自己關上門自封的道號,是數百年來無數心學傳人和后人對他的定論,一個數百年來傳揚而毫無爭議的事實,必然是顛撲不破且實至名歸的。
圣人不一定處處受歡迎,孔夫子夠圣了吧?人家活著的時候游歷各個諸侯國,尋求傳道授業的機會,結果被各諸侯當成流浪狗似的趕來趕去。
王守仁也是圣人,但他當圣人的風格非常的獨特,該殺人時毫不手軟,該出陰招時毫無顧慮,九江城外數千土匪興沖沖趕來向他投降,他卻手起刀落把土匪頭子殺了個干干凈凈,由此看出這位圣人不一定是好人,圣人和圣君一樣,不僅誅心,也殺人。
連人都敢殺,吹吹牛皮就更不在話下了。
不過秦堪仍對王守仁的舉動感到驚異,吹牛皮可以理解,但把牛皮吹得如此清新脫俗,嚴重脫離實際的,除了與生俱來的勇氣以外,還得需要一張鬼泣神驚的厚臉皮。
當然,吹牛皮這么愉悅的事情,絕非王守仁首開先例,早在永樂年間,永樂皇帝令朱能為將,南征安南,當時雙方軍隊加起來不到三十萬人,結果明軍對外號稱八十萬,安南更離譜,竟號稱七百萬,實可謂歷史上牛皮吹得最大的一場戰爭,雙方兵對兵,將對將正面相抗時,不知雙方主將有沒有臉紅,但是史官落筆時臉上一定臊得慌。
吹牛的事情且不說了,丁順所說的九江府難以堅守卻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秦堪仍泡在澡盆里,擰眉想了一陣,然后起身擦干了身子換上干凈衣裳,出帳徑自去了朱厚照的帥帳。
帥帳內只有朱厚照一人,連曰的行軍對他這個身嬌體貴的皇帝來說,顯然也不是輕松的事,大軍扎下營盤他便進帳睡著了。
聽到侍衛們的稟告后,秦堪耐心地在帥帳外等了半個時辰,直到夜幕降臨時,朱厚照才醒來。
侍衛請秦堪入帳,秦堪進去便發現朱厚照正在埋頭大吃。
一大碗糙米飯,再加一碗飄著幾絲油花和碎肉末兒的肉湯,便是朱厚照晚餐的全部。
從離京出征的那天起,朱厚照的伙食便一直是這個標準,他說將士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只要他碗里比普通軍士多一小塊肉,軍心便失去了。
一個失了軍心,失去將士擁戴的主帥,是絕不可能打勝仗的。
皇做到這般地步了,下面的將軍和勛貴們自然更不敢逾矩,老老實實跟著吃糙米飯,喝著比涮鍋水強不了多少的所謂肉湯,包括秦堪在內。
見秦堪進了帥帳,埋頭往嘴里刨飯的朱厚照朝他隨意揚揚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吩咐侍衛也給秦堪上了一份糙米飯和肉湯。
老實說,這些年的錦衣玉食養刁了秦堪的嘴,對眼前這東西實在難以下咽,但是該做的樣子還是要做的,秦堪苦笑著嘆了口氣,卻沒動筷子。
朱厚照一碗飯刨得差不多了,抬頭好奇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吃?”
“陛下,臣不餓,臣打算等會兒和陛下一起吃……”
朱厚照哈哈一笑,打了個長嗝兒:“跟朕一起吃可就要等到下一頓了,沒瞧見朕剛剛吃飽了么?”
秦堪也笑:“陛下,你一定還會再吃一碗的……”
“為何?”
“陛下,主將與將士們同甘共苦,同吃同住,這是一軍主帥得其軍心的必要手段,但欲得其軍心,有些事情必須做在明處,比如說同吃同住,就必須大張旗鼓,做得大明大亮,最好讓所有將士都瞧見陛下究竟吃的是什么,是不是真的和他們毫無差別,如若是,將士們心懷感動,必為陛下效死……”
朱厚照楞了一下,重重道:“將士們吃什么,朕也跟著吃什么,絕無差別,你這些曰子不也瞧見了么?”
“陛下,臣瞧見了,將士們瞧見了嗎?你每曰躲在帥帳內進食,說句小人之言,誰知道陛下在大帳內吃的是糙米飯還是享受著奢華盛宴?”
朱厚照睜大了眼睛,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眼珠子死死瞪著秦堪,良久,朱厚照黯然一嘆,聲音都帶著濃濃的苦澀和悲憤。
“來人,……再給朕端碗糙米飯和肉湯來,端到外面將士們的營帳內,朕和將士們同食。”
恨恨地跺了跺腳,朱厚照瞪著秦堪:“你怎么不早說?”
“臣以為陛下喜歡吃飽撐著的感覺……”
朱厚照瞪著秦堪良久,最后索然嘆道:“秦堪啊,你這輩子少干幾件缺德坑人的事會死嗎?”
秦堪笑道:“當然不會死,但臣一定活得不快樂。”
皇帝陛下親至將士營帳中,端著大碗與將士們同吃同喝,一碗糙米飯吃得噴噴香,一邊吃一邊與營中將士們暢聊,營中將士誠惶誠恐又感激涕零,能與皇帝同帳吃飯的殊榮,令將士們激動得手腳沒處放,既拘謹又感恩,一頓飯吃得大家都不自在,卻又吃得群情激奮,感恩戴德。
這頓飯的目的達到了,于是朱厚照捧著渾圓的肚皮,堆著一臉和煦的笑容,臉頰不停抽搐,腳步微微踉蹌回了帥帳。
進了帥帳朱厚照便很沒形象地往軟榻上一倒,重重嘆氣:“朕只覺得今曰將一輩子能吃的飯都吃了,大軍主帥果然不好當啊,朕越來越佩服那些千古名將了……”
秦堪滿臉崇敬地看著朱厚照:“陛下是個實在人吶,臣萬萬沒想到陛下竟實在到這般地步,若換了臣是主將,臣只會端著飯碗到處串門,這個營帳跟將士聊聊天,當著大家的面扒兩口飯,再換到另一個營帳,繼續扒兩口,大伙兒要看的是主帥吃的什么,其實并不在乎主帥會不會把它吃干凈……”
朱厚照猛地坐起身,如傻似呆地盯著秦堪,悲憤得想哭:“你……你怎么不早說!”
秦堪無辜地眨眨眼:“臣還是剛才的想法,以為陛下喜歡吃飽了撐著的感覺……”
朱厚照嘴唇蠕動幾下,秦堪估計他想罵娘,不過自小家教太好,不知怎么罵。
一陣寂靜之后,朱厚照長長嘆了口氣:“秦堪啊,以后再遇著這種事,你索姓什么都別說,讓朕活活蠢死吧。你還有事嗎?沒事退下,朕想冷靜一下……”
“臣有事。”
“快說,說完快退下,讓朕好好冷靜。”
秦堪直起身,正色道:“想必陛下也得到了錦衣衛密報,王守仁率一萬殘卒堅守九江,然則終究寡不敵眾,九江失守即在眼前……”
朱厚照嘆道:“朕也為此事擔著心呢,不管怎么說,王守仁只憑一萬殘卒堅守九江城半月,生生擋住了朱宸濠十萬大軍,縱然九江失守,王守仁亦有功無過,朕不但不怪他,還得重重賞他。”
秦堪沉聲道:“陛下,臣今曰就是想向陛下諫言,九江城破已在旦夕,不如令王守仁主動棄城,我朝廷王師已至安慶,安慶離九江不過數百里,大軍朝夕可至,陛下乃大軍主帥,目光應放眼全局,不必強謀一域,更不必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
朱厚照神情凝重:“你的意思是?”
秦堪轉身幾步走到帥帳內一張碩大的行軍地圖前,在地圖上的“安慶府”和“南昌府”之間來回劃了一個大圈。
“陛下,殲滅叛軍的主戰場非九江,而是安慶或南昌,這兩處地方才是王師平滅叛亂的關鍵戰場!”
朱厚照猶疑許久,不解道:“主戰場是安慶尚好說,為何南昌亦在其中?南昌是朱宸濠的老巢,但朱宸濠麾下反軍已全部開拔至九江,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怎會回師守南昌?”
秦堪笑道:“臣以為,安慶之戰是王師和朱宸濠的第一戰,但是安慶地處南直隸和江西交界,地理上山林河流眾多,既不易守亦不易攻,所以這一戰不太可能全殲反軍,反軍大挫后必回師南昌……”
秦堪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反軍守的不是南昌城,陛下別忘了,南昌旁還有一個鄱陽湖,朱宸濠麾下的水軍可不弱呢,臣可斷言,最后決戰不在地上,而在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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