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的八千儀仗離開遼陽不到一個時辰,數騎快馬從遼陽出城,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
邊鎮本就是個亂世,亂世里講究實力為尊。一切的法規和證據由實力大的人說了算,他說朵顏入寇,那朵顏便一定入寇了,他說大明欽差死于亂軍之中,欽差就必須要死在亂軍中。
沈陽衛,蓋州衛,復州衛等衛所很快得到了李杲的軍令。
遼東的大明駐軍頓時陷入一片忙亂,營盤喧囂,將帥點兵,刀箭出庫,戰馬嘶鳴。
數萬遼東兵馬在李杲的一道軍令下,終于緩緩發動了。他們要做一件無法無天的事,無論心中有數的將領還是被蒙在鼓里的將領,都必須執行李杲的軍令。
四個衛所官兵數日里集結,營盤連綿數里,將士們刀出鞘,箭上弦,肅殺之氣直沖云霄。
與此同時,一騎快馬帶著李杲的奏報緊急奔赴京師。
奏報里,李杲將邊鎮情勢描述得非常危急,說是朵顏對大明久懷不臣之心,今日舉騎兵一萬南下西拉木倫河,有不軌意圖。遼東都司總兵官李杲察覺朵顏三衛舉動異常,而朝廷派來的欽差秦堪此時恰好北上巡視,李杲擔心欽差有失,遂盡舉遼東之兵北上西拉木倫河擊之大明朝廷和朵顏三衛這些年來打打停停永無止境,日子稍微安逸一點朵顏便舉兵叛明,朝廷于是派兵狠揍,揍得痛了,朵顏又上表乞降,求為大明藩屬,什么大明皇帝最最忠誠的鷹犬,愿為大明肝腦涂地的奴仆,大明永遠幸福就是朵顏最大的快樂云云,肉麻到牙酸的降表一遞進京師,崇尚以儒家仁德治國的朝堂大臣們聚頭廷議幾句,朵顏由叛賊又變成了忠仆,過不了幾年,朵顏又叛如此周而復始,朝廷煩了,對朵顏也越來越不假辭色了。
所以李杲對自己的奏疏有很大的信心,大明自立國以來,對外戰爭無論是輸還是贏,從來沒有妥協退步過,這是歷史上最倔強的一個年代,唐宋以來一直被視為正常外交國策的和親,稱臣,納貢,割讓土地等等,在大明朝堂卻完全行不通,誰敢提起這個話茬兒,必然被所有大臣批得體無完膚,從此政治前途一片灰暗無光,最后失意歸鄉,在天下人鄙視的目光中郁郁而終。
朵顏三衛是異族,大明但凡遇到異族入侵,往往不惜一切代價出兵擊之,朝堂里幾位大臣碰頭一商議,很快就會升級為一場國戰,廟堂和民間摩拳擦掌之時,一名深陷敵后的欽差的生死,似乎已不那么重要了,邊鎮將士皆能為國而死,欽差怎么就死不得
更何況,朝中還有一位初掌大權,時刻準備著呼風喚雨一番的劉公公日夜在宮中悄悄焚香禱告,乞求上天讓這家伙慘死在遼東,李杲的奏疏送來如此良機,劉公公怎能不大肆利用
至于朵顏主動入侵的證據李總帥說有證據,就一定有證據。
關外越來越冷了。
出了遼陽城,塞北的寒風愈發凜冽刺骨,還沒到冬季,氣溫已降到很低,低得令秦堪這樣的南方人有些受不了,更受不了的是,關外并無官道,行軍所經者皆是羊腸小道,這樣一樣秦堪連舒舒服服坐在馬車里烤炭火喝熱茶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和其他的將士一樣騎在馬上。
冷風一吹,鼻涕緩緩流下,使勁一縮,鼻涕又縮了回去,呼氣有時候太快甚至會吹出一個偌大的鼻涕泡兒,在鼻孔下方漲到極致后炸開,像煙花一般,美得凄涼。
貨真價實的“風流涕淌”,形象糟糕,心情自然不好,秦堪有點想殺人丁順見老上司情緒不佳,于是從儀仗里召來幾個箭法好的軍士,一陣破壞生態平衡的箭雨過后,秦堪面前多了幾張血淋淋的貂皮,未經硝制過的貂皮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秦堪的心情更壞了。
秦堪從不拒絕馬屁,如此令人愉悅的事情多多益善,不過有時候手下太蠢,常常把馬屁拍到馬腿,這就不能不令人冒火了。
堂堂朝廷欽差披著幾張血淋淋的貂皮吆五喝六招搖出巡,這是正常人干的事么
一路哆嗦著往北行軍,五日后,儀仗到達西拉木倫河南畔。
離大寧府還有數百里,花當約定的十日之期已過一半,頗為緊湊的行程里,后方的錦衣密探忽然傳來一個壞消息。
李杲舉四衛大軍向北推移,牟斌時期便已布下的遼東軍中眼線報稱,李杲奏報朝廷,言稱朵顏入寇,遼東都司擔心欽差有失,遂領兵擊之,遞往京師的奏報里,不僅有李杲的署名,還有遼陽知府張玉,遼東鎮守太監任良,以及麾下都指揮使崔鑒,王璽,魯勛等人的聯名,值得一提的是,當初誘騙朵顏三百蒙古軍士赴宴然后將其斬殺的行動,具體實施者卻正是崔鑒等三人。
聽到這個消息,秦堪臉頰使勁抽搐了幾下,神情冷肅不語。
劉平貴沒說錯,遼東都司無好人啊。
丁順呆了片刻,勃然大怒:“大人,李杲這王八蛋果真要斷咱們的后路,他這是公然造反了啊”
秦堪冷冷道:“誰說他是造反朵顏入寇,遼東邊軍擊之正是應當應分之舉,亂軍之中欽差傷了甚至死了,朝廷也怪罪不到李杲身上,事后向朝廷交幾百上千顆朵顏的人頭,還有我這個欽差的遺體,然后痛哭流涕懺悔幾句救駕來遲,欽差英年早逝,臣罪該萬死云云,你覺得滿朝上下還有誰忍心責怪他”
丁順楞住了,許久之后怒道:“可這是假話”
“死無對證,假話就是真話”
凜冽的寒風天里,丁順額角竟沁出了微微的細汗,神情惶然道:“大人,李杲抄了咱們的后路,此時就算派人回京師報信恐怕都來不及了,接下來咱們怎么辦”
秦堪不慌不忙道:“自踏入遼東起,咱們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后路,你難道還沒看明白情勢么現在,我們和李杲兵力懸殊,掉頭反擊勝算不高,派人回京師也不大可能,李杲精于兵法,恐怕早已在入京必經之路上布下了埋伏,消息傳不回去,眼下咱們能做的只有繼續往北,加快行程盡快去見花當。”
“見花當難道能扭轉局勢”
“百年前成祖皇帝靖難之役,借朵顏三千騎兵便能橫掃天下,終成帝業,雖說如今朵顏勢微丁薄,但我不求橫掃天下,橫掃遼東李杲應該問題不大。”
丁順無奈嘆道:“問題又繞回來了,花當仇視漢人,正欲與火篩結兵攻我大明,他怎么愿意借兵給大人”
“事情是談出來的,沒談你怎知花當不答應如果最后他仍然不答應,萬不得已之下”秦堪仰頭望天,神情黯然道:“萬不得已,我只好為朝廷獻身,把他女兒的肚子弄大”
丁順一呆,隨即眼中擠出幾分肅然起敬的光芒:“大人為大明社稷實在,實在是”
“閉嘴,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想聽”
秦堪沒有后路,同樣的,李杲也沒有后路,大家都很明白,自秦堪踏上遼東土地的那一刻起,雙方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不論陰謀還是陽謀,目的都是讓對方死,自己活。
李杲舉兵只不過是把積蓄已久的矛盾擺到了明面上而已,是陰謀,也是陽謀,秦堪無可逃避,只能迎面而上。
接下來的五日里,秦堪下令加快了行軍速度,八千人迅速渡過西拉木倫河,朝大寧府日夜進發。
出遼陽后的第九日,氣喘吁吁的八千人終于踏著黎明的曙光趕到了大寧府。
紅日初升,其光大道,大寧府這座塞外孤城在朝陽的籠罩下,散發出萬道金光,仿若遺世而獨立。
離城二十里時,便有蒙古人的騎兵遠遠綴在前后,跟了一陣便呼喝著單騎飛馳到城外扎下的一片白色帳篷群中報信,來回奔走不休。
沒走多久,一群朵顏騎兵正面朝儀仗奔過來,儀仗里的前行武官也領著半個百戶策馬迎上去。
溝通不是問題,儀仗前方的黃色團龍旗幟已道出了秦堪的身份。
很快,城外蒙古部落的營盤里奔出百余騎快馬,為首一人微微發福,腦袋刮得光光的,只留三綹頭發編成小辮,軟軟耷在肩頭,他穿著傳統的天藍色蒙古長袍,五官略為丑陋,眼中精光畢露,顧盼生威。
秦堪策馬行到隊伍前方,靜靜注視著迎面而來的蒙古中年漢子,心中不由有些小人之心的暗暗揣度。
這位應該就是朵顏的首領花當了,長得如此寒磣,卻生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令人不得不懷疑這里面有什么不對勁,畢竟聽說蒙古人的倫常關系很混亂,繼母,大嫂,弟媳等等,只要她們的男人死了,家里的直系親屬都可以合理合法把她們接收過來。
從遺傳學角度來說,這么做委實有太多弊端,當然,也有基因突變的例子,比如塔娜,但絕大部分都是正常的歪瓜劣棗,比如眼前這位花當火紅的麒麟錦袍在草原的朝陽里愈發添了幾分莊重威嚴的味道,花當凝目打量了秦堪一陣,然后突然翻身下馬,躬身單手撫胸。
“無所不能的長生天將美好的訊息降臨到草原上,二十多年后,朵顏三衛再次感受到大明皇帝圣潔的祥光,朵顏衛都督同知花當見過大明欽差,草原歡迎來自遠方的客人。”全本書免費全本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