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倒了。
意料之中的結果,卻是意料之外的過程。
錦衣衛,東廠和西廠史無前例的聯起手,廠衛緹騎盡出,大索全城。
朱厚照還在從劉瑾私宅回到豹房的路上,無數與劉瑾有關的黨羽大臣盡皆被廠衛鎖拿,焦芳,劉宇,張冕,畢亨這些閹黨核心人物當場被拿下,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丁順和千戶李二,常鳳等人似乎早已知道了結果,劉瑾被拿入有司內獄的同時,全城抓捕劉瑾黨羽的行動便已開始。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
當團扇把柄暗藏兩把淬毒匕首被搜出來以后,朱厚照終于對劉瑾動了殺心。
這是朱厚照的底線,也是朱厚照的逆鱗,劉瑾終于觸及到它了,或者說,有人幫劉瑾觸及到它了。
廠衛露出了它蟄伏已久的獠牙,在朱厚照狂怒的命令下,兇神惡煞闖進了京師無數大臣的府邸,垂頭喪氣的劉瑾黨羽被戴上重枷鐵鐐拿入詔獄,無數女眷老人哭天搶地被關進了大牢,等待著承受皇帝暴怒的后果,不少自知作孽深重無法幸免的大臣索性在自己家中懸梁自盡,更有甚者干脆狠下心先殺了自己的妻子兒女再自戕,因為他們不愿見到自己的妻女即將被送進教坊司,被千百男人羞辱踐踏,也有的大臣心存僥幸,趁著對劉瑾的最終審理還未出結果,于是收拾了細軟帶上妻小出逃……
突如其來的變故,平靜的京師一點征兆都沒有,便忽然掀起了驚濤駭浪,大明正德朝最大的一次朝堂清洗徐徐展開……
山陰侯府依舊平靜。
若說平靜中有什么不一樣的話,今日的秦府家主秦堪表現似乎有點反常。
一大早便坐在池塘邊喝酒,石桌上擱了兩副杯筷。從天沒亮一直坐到下午,沉默地盯著池塘呆呆出神,誰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直到下午申時,丁順匆匆進府求見侯爺,杜嫣金柳等人終于松了一口氣。
縱然秦堪什么都沒說,可二女隱約也猜到秦堪在等某個消息,相公的臉上寫滿了山雨欲來,也醞釀著狂風暴雨。
丁順已是侯府常客,進門問過管家后便興沖沖地闖到池塘。瞧見秦堪面前擺著幾樣小菜,丁順不由一楞,接著一臉喜色道:“侯爺,劉瑾倒了!”
秦堪的臉上并未浮現多大的喜意,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中。他只是緩緩閉上眼,仰天呼出一口濁氣。
“終于倒了!……也該倒了!”
丁順由衷地朝秦堪躬身抱拳:“這一切全托侯爺神機妙算,今日早朝大伙兒按侯爺的謀劃,一步一步將劉瑾逼上絕路,侯爺威武!”
秦堪笑了笑:“威武倒不至于,我只不過把握住了陛下的心思而已,劉瑾最致命的弱點在于他對陛下的認知仍停留在東宮時期。他一直以為陛下還是當年那個沒心沒肺的單純太子……”
頓了頓,看著漸漸放晴的天色,秦堪深深道:“劉瑾忘了,再單純的人都會長大的。一個長大的男人必然有他守護的東西,這個東西或許是心愛的女人,或許是道德真理,或許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家……”
丁順笑道:“陛下守護的東西自然是祖宗留給他的基業。”
“對。祖宗基業是陛下的底線,也是他的逆鱗。所以唯有給劉瑾的頭上戴一頂造反的帽子,才會徹底的激怒陛下,才會真真正正傷到陛下的心,陛下才會毫無留戀地對劉瑾痛下殺手。”
丁順恍然道:“難怪以前那么多言官參劉瑾貪墨,擅權,殘殺忠良,侯爺皆不以為然,從不摻和其中,原來那時侯爺便已看清這些由頭是參不倒劉瑾的,唯有坐實了造反這條罪名,觸到了陛下的痛處,劉瑾才算真正走進了絕路……”
秦堪笑著點點頭,然后道:“事情都辦得利索嗎?沒留下把柄嗎?”
丁順環視四面,壓低了聲音笑道:“錦衣衛寅時天沒亮便將劉瑾私宅圍了,將所有的家仆全部鎖拿帶走,切斷了劉府和宮中司禮監的聯系,再將東廠西廠大張旗鼓叫來,這中間起碼有一個時辰的空檔,這一個時辰內空蕩蕩的劉府自然任咱們為所欲為,兵器盔甲和玉璽就是在這個時辰內埋好的,然后再給順天府的偵緝高手塞了銀子,于是高手發現劉府的掩埋痕跡便順理成章,任誰都瞧不出漏洞……”
秦堪嘆息道:“劉瑾陷害殘殺忠良無數,他一定沒想到自己也死于被人陷害,因果報應,循環不爽,冥冥中真的有一雙眼睛注視著世人……”
隨即秦堪道:“接下來陛下應該會下令三司會審,劉瑾還沒死,咱們不能掉以輕心,一定要將劉瑾的罪名坐實,還有,對其黨羽要一網打盡,劉瑾關押之地重兵把守,嚴禁任何人與他接觸。”
“是。”
丁順應了以后,看著秦堪略顯疲累的臉色,小心道:“侯爺,最大的敵人劉瑾倒了,您好像并不是很高興?”
秦堪苦笑道:“我應該高興么?動用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一環套一環的布局,甚至付出了一場戰爭的代價才把劉瑾扳倒,況且一個劉瑾倒下去又怎樣?大明如今的現狀難道殺一個太監便能改變么?……丁順,這不是榮耀,也不是勝利,對整個大明而言,我們只是在內耗,而且內耗并沒有結束,未來還會有更多的爭斗,我們還會付出更大的代價……”
丁順一臉茫然地眨著眼。
秦堪泄氣地嘆了一聲:“我跟你說這些干嘛,去吧,把該安排的事情安排妥當,做到滴水不漏,誅除劉瑾只差這最后一刀了。”
“是。”
丁順應了一聲,接著表情有些古怪地瞧著秦堪。
“侯爺……”
“還有什么事?”
“今日朝會群臣發動。共誅劉瑾,其中發生了一點點小意外……”
“什么意外?”
“呃……中途司設監太監畢云進殿,說綠林響馬盜起事,攻占了霸州,殺了霸州知府,還殺了霸州欽差提督太監梁洪,并發下檄,說是劉瑾搜刮霸州,百姓苦不堪言。故而響馬盜大舉反旗,興兵而伐不義……”
秦堪確實意外了片刻,接著苦笑道:“這道檄倒來得巧,雖說不算雪中送炭,至少也是錦上添花。不過霸州造反,又是一樁麻煩事……”
丁順面容古怪道:“侯爺,屬下倒覺得,這檄并不算是巧合……因為霸州造反的頭目有兩個人,一個是霸州綠論響馬盜頭子張茂,另一個卻是侯爺的熟人,當初從天津逃出去的唐神醫。唐子禾,張茂和唐子禾兩股人馬合成一股,反軍共計五千余人,這才占了霸州城。侯爺,這道檄大約也是唐子禾的手筆……”
秦堪兩眼睜圓,吃驚地看著丁順,接著臉色漸漸陰沉難看。
唐子禾!
她居然又造反了!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如此紛亂顛沛的世道。一個女人到底想摻和什么?理想和志向一定要靠造反作亂來實現嗎?
秦堪心頭仿佛壓了一塊烏云,唐子禾或許才智超凡。或許暫時能打得朝廷手忙腳亂,然而最終的結局卻一定不會如她所想那般順風順水,大明朝廷的力量不是她一介區區女流能挑戰的,弘治皇帝和諸多名臣花費一生心血奠定的中興基礎,也不是靠占領一城一池能推翻的。
這個女人在玩火,她在刀尖上跳舞,舞姿很美,卻如煙花乍綻,留給世界的只有瞬間的璀璨。
丁順見秦堪久久呆怔不語,愈發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神情不由愈發小心翼翼了。
“侯爺,唐姑娘雖說是人間絕色,但是這個女人太燙手了,簡直無法無天之極,屬下斗膽說句不敬的話,您還是趕緊把對她的念想掐了吧,您如今貴為朝廷勛爵,又極受天子寵信,這個女人一次兩次造朝廷的反,將來侯爺若把她納入房中,恐怕……恐怕對侯爺的前程不利,陛下若知她的身份,想必也會非常不悅,畢竟扯上造反這種事任何人都干凈不了,誠如侯爺您剛才說的,‘造反’二字可是陛下的逆鱗,碰不得的啊。”
聽到丁順誠摯貼心的勸慰,秦堪回過神,神情更加苦澀了。
“劉瑾是我親手用‘造反’二字把他送上絕路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我怎么可能重蹈他的覆轍?丁順,你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霸州是京師南屏障,朝廷不會眼睜睜看著霸州有失,馬上就會出動大軍圍剿他們了,唐子禾的命運,已不是我能掌控的了……”
丁順沉默片刻,忽然道:“侯爺,若陛下指派你去平定霸州之亂呢?劉瑾已倒,陛下如今唯一能相信的人就是你了,再說唐子禾又是從你手指縫里逃出去的,派你平亂非常有可能……”
“那我就親手把她平了!”秦堪目露煞光冷冷道。
看著丁順急匆匆離去的背影,秦堪靜默半晌,神情忽然變得蕭瑟起來。
劉瑾倒了,秦堪卻感到一陣莫名的空虛,不是那種狂妄的“天下已無敵手”的空虛,而是發自骨子里的,對這個原來歷史上國祚只有不到三百年的王朝的悲憫。
但愿,有他這個意外來客的時代里,歷史會不一樣吧,至少原來歷史上跋扈到正德五年才伏誅的劉瑾,這一世在正德二年便走上了絕路。
寒風乍起,池塘平靜的水面上泛起圈圈漣漪,秦堪摩挲了幾下肩膀,感到有些冷。
一件黑色皮裘輕輕搭在他的肩上,秦堪扭頭,見杜嫣正一臉笑意地看著他,她的笑容像池塘的水面一般平靜,恬然,偶爾也如此刻一般泛起漣漪。
“相公,天冷了,回屋吧。”
秦堪暫時拋去心頭種種沉重,笑著點頭:“好,回屋,等會兒估摸有位貴客上門,叫廚娘張羅一下酒菜……”
嘆了口氣,秦堪苦笑道:“今日怕是想不醉都不行了。”
天快擦黑的時候,貴客果然上門了。
貴客確實很貴,天下沒有比他更貴的了。
禁宮侍衛將侯府層層戒備圍侍,朱厚照穿著黑綢儒衫,神情頹然落魄地走進了侯府的前堂。
秦堪似乎已在前堂等候多時,見朱厚照進門,秦堪起身朝朱厚照拱拱手:“臣已等候陛下多時了,此時酒尚溫,菜未冷,炭盆里的火也燒到恰好。”
盡管心情十分痛苦難受,朱厚照仍忍不住奇道:“你知道朕要來?”
秦堪笑道:“臣不僅知道陛下要來,更知道陛下很想喝酒,很想一醉解千愁。”
朱厚照瞪著他:“朕的豹房也有酒,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會來你這里喝酒?”
秦堪嘆息著笑道:“因為這里不僅有酒,還有朋友。”
聽到這句話,朱厚照眼圈一紅,接著哇地大聲哭了起來,久抑一整天的情緒在此刻全然釋放出來,哭得撕心裂肺,悲傷至極。
“秦堪,朕今天……今天失去了一個最信任的人,一個我視之如親人的人,朕……好難受!朕覺得自己活著都沒滋沒味了。”
秦堪靜靜看著朱厚照,此時的他全無皇帝的威儀,哭得像個大孩子,今日從朝會時開始積壓的失望,憤怒,傷心和痛苦,終于在秦堪面前毫無顧忌地宣泄得淋漓盡致。
“陛下,臣想問問你,從小到大,你得到的東西多,還是失去的東西多?”秦堪忽然靜靜問道。
朱厚照止住了哭聲,想了一會兒,哽咽道:“朕是天之驕子,當然是得到的東西多,除了父皇和,和……劉瑾,朕幾乎未曾失去過什么。”
秦堪嘆道:“既然得到比失去多,臣以為你現在應該開懷大笑,你應該慶幸自己生在極其尊貴的天家,你應該清楚全天下就你一個人投了一個最好最尊貴的凡胎,至于你失去的東西,比如說某些人的背叛,自己付出的信任被辜負,還有那投出去卻注定得不到回報的感情……這些東西相比你得到的,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