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朱厚照這么粗神經的人都覺得麻煩大了,說明麻煩真的大了。
當了三年皇帝,朱厚照漸漸對朝堂有了更深的了解,他知道今日這場毫無征兆的風暴不會因為他裝病而停止,今日只是一個開頭,大臣們不會就此放棄參劾秦堪。
朝會散了,大臣們三三兩兩出宮,而勛貴們則有意無意慢了兩步,看著面色平靜的秦堪,大伙兒的神情頗為復雜。
其實造船出海與藩國貿易的事情,百多年來每個勛貴都在干,他們或者直接造船,或者跟沿海商人合伙,只不過規模并不大,一支船隊充其量只有兩艘千料貨船再配上幾艘小戰艦,但就這么一支艦隊從日本或琉球來往一趟,賺得的銀子也是一筆巨大的數字。
一件明令禁止的事情,實則背地里文官也干,勛貴也干,大家都在干,它既是一塊香甜可口的蛋糕,也是一片噤若寒蟬的雷區。一張紙的厚度,如果不戳破它,大家相安無事,一旦戳破便只能是你死我活的下場。
隨著王僚帶頭很不講究地戳破了這張紙,秦堪無疑再一次成了風暴的中心,勛貴們看秦堪的眼神也漸漸有了變化。
同屬于大明世代享受爵祿的團體,大家的利益是緊密相連的,但是利益相連并不代表這個團體必須是鐵板一塊,都是混跡朝堂多年的老油條,今日朝會上文官們風雨欲來的架勢,深深震懾住了勛貴們。
終究是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勛貴雖然地位高貴,但論起實權。畢竟比文官們弱了一大截,滿朝文官聚集起來的這股力量簡直無堅不摧,勛貴們不得不打起了退堂鼓。
迎著勛貴們復雜的眼神,秦堪頗為無奈地笑了笑,然后整了整衣冠,向乾清宮走去,腳步不急不徐,沉穩有力。依然有種踏平一切的氣勢。
在小宦官殷勤討好的笑容里,秦堪走進乾清宮。
乾清宮本是歷代皇帝的寢宮,是京師皇宮內除了奉天殿以外最大的宮殿。朱厚照搬出乾清宮已半年多了,如今的乾清宮由于長久以來荒置,殿內多了幾分陰惻惻的寒氣。
秦堪兩腳踏進殿門便感到一陣陰冷,仰頭四顧這座偌大的殿閣,殿閣仍如往常一般雄偉。卻少了一份人氣,連殿內那些如林四立的宦官宮女們都不像活人,仿佛一尊尊沒有生氣的雕像,木然地站立在屬于他們的位置上。
皇帝住的寢宮尚且如此,真不知夏皇后住的坤寧宮會是怎樣凄涼的景象。
暖閣里不僅燒著熱炕,屋內還擺著四盆炭火。朱厚照撩著皇袍毫無形象地盤腿坐在地毯上,用麻紙沾了水,將生雞蛋裹緊扔進炭盆里,沒過一會兒便聽見炭盆內“啪”地一聲輕響,朱厚照喜滋滋地用火鉗將雞蛋夾出來。一邊吹著冷氣,齜牙咧嘴地剝掉雞蛋殼。一口一口吃掉烤好的雞蛋,然后打了個飽嗝兒,露出滿意的表情。
見秦堪進屋,朱厚照挑了挑眉:“來一顆?”
“臣不好這一口兒……”
“這么好吃的東西,你居然不懂享受。”
秦堪嘆氣,不咸不甜毫無味道的生烤雞蛋也叫好吃?這是當今皇帝啊,怎么看都像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若他吃過后世土豪才吃得起的茶葉蛋,豈不是要流下幸福的眼淚?
“茶葉蛋?什么東西?”朱厚照聽清了秦堪喃喃自語的最后一句,忽然來了興致。
肉桂,大茴香,鹽,茶葉,再加一點點小茴香和一小勺糖,茶葉蛋功成出鍋。
朱厚照聞著濃濃的香味,眼睛漸漸發亮,沒等冷卻便興致勃勃剝了個蛋,一口吃下去,眼眶居然真的蓄滿了淚水,也不知是被燙的還是果真幸福得流淚了。
“這么好吃的東西你怎么才拿出來?不仗義!”朱厚照一個接一個吃著蛋,猶不忘狠狠瞪秦堪一眼,令秦堪瞬間有種肉包子打狗后的失落感。
接連吃了好幾個蛋,朱厚照停了嘴,忽然露出憂傷的表情。
“真這么好吃嗎?好吃到憂傷了?”秦堪有點不敢置信。
朱厚照嘆了口氣:“秦堪啊,今日王僚金殿參劾你,這事怕是不簡單,更大的麻煩在后面等著呢,都火燒眉毛了,朕居然還在吃蛋,而且吃得這么開心,你說朕是不是太沒心沒肺了?”
秦堪笑了,他對朱厚照這種知恥近乎勇的認知表示很欣慰。
“陛下,文官們確實蓄勢待發,朝堂從今日開始怕是不能平靜了。”秦堪靜靜地道。
朱厚照露出懊惱之色:“咱們也沒說開海禁呀,不過是造船與藩國貿易有無,這些人為何如此激動,就跟刨了他們祖墳似的……”
頓了頓,朱厚照猛然想起秦堪的為人,不由狐疑地瞧著他:“……你不會真刨了人家的祖墳吧?”
秦堪正色道:“陛下怎可如此猜疑忠臣?臣是君子來的。”
朱厚照白他一眼,道:“你這樣的君子幸好整個大明只有一個,秦堪啊,要不咱們還是算了吧,雖然內庫入不敷出,但文官太不好惹了,咱們不如換個賺錢的法子……”
“箭已在弦,不得不發,陛下,這已不僅僅是賺銀子的事了,開海禁是強國之道,豈可因區區阻力而放棄?只要咱們過了這一關,前方便是一片坦途。”
朱厚照憂心忡忡道:“日后滿朝文官群起而攻之,朕和你如何自處?”
“迎頭而上便是。”
秦堪走出皇宮時天已擦黑,金水橋外。丁順和一眾侍衛站立如松,仍在等著他。
見秦堪出來。丁順急忙迎上去。
“公爺,屬下聽說今日早朝不大對勁兒,王僚那狗東西借著參劾造作局,矛頭卻直指向您,狗東西活膩味了,屬下愿為公爺分憂。”丁順眼中閃過一抹戾氣。
秦堪搖搖頭:“你除了殺人還會什么?今日參我的是王僚嗎?明明是滿朝文官,你能殺王僚一人,你敢把滿朝文官全殺了嗎?”
“公爺心慈仁厚。但是若欲握牢權柄,殺幾個人還是很有必要的,把帶頭的幾個人一刀砍了,剩下的人就算心有不滿,也不敢再對公爺指手畫腳了,這就叫殺一儆百。當初劉瑾就是這么干的,雖說劉瑾不是好人。但他對文官用的法子無疑很有用,公爺何不借鑒一下?”
秦堪似笑非笑:“丁順啊,看不出你最近越來越深邃了,你說劉瑾的馭臣之法可以借鑒,我要不要順便再借鑒一下他的死法?”
丁順一呆,急忙陪笑道:“那倒不用。咱們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秦堪冷冷道:“劉瑾從得勢到倒臺,總共風光了幾年?他在位時大臣們倒是對他噤若寒蟬,敢怒不敢言,但愈是這樣。大家就對他愈仇視,所以劉瑾死得也就愈快愈慘。他對付大臣的法子咱們能用嗎?自取滅亡之道!”
丁順被訓得面紅耳赤:“是是是,公爺教訓得是,屬下想差了……但是公爺,今日朝堂風向不對,連屬下這樣的粗鄙漢子都感到麻煩大了,今日之后必有風暴,咱們如何應對?”
秦堪嘆道:“不得不承認,這件事是我思慮不周,我沒想到這些人對利益的占有欲竟然如此瘋狂,不僅用祖制的借口牢牢封鎖我大明海疆,連我這般權勢人物想要在海運里分一杯羹都是難如登天……”
嘴角輕輕一勾,秦堪竟然笑了:“由此可見,海運的利益是怎樣的龐大,龐大到這些人不惜與我以死相拼……”
丁順笑道:“也就是說,只要咱們過了這一關,以后咱們就發了,大發特發。”
秦堪搖頭笑道:“你還要想得更長遠一些,海運的利益如此龐大,若將來我大明開了海禁,從此與藩國互通有無,貿易所產,當我大明的海疆不再是禁地,人人可隨意下海,那時發的可不止是咱們少數幾個權貴和商人,而是全民皆富,由海運而帶動大明內地的桑麻,織造,窯瓷,茶園等等,從此以后,種地不再是百姓們唯一的選擇,他們還可以做工,跑船,種茶,開窯,百姓們多了這些活路,就算碰到天災,想必也不會餓死太多人了……”
“當有一天,咱們大明的普通百姓可以隨意掏出幾兩甚至幾十兩銀子而不傷自家元氣時,咱們大明才叫真正開始富強了,那時咱們再發展軍備,引進藩國糧種,修堤,治河,整理朝政軍制……如果真能看到那一天,我此生的理想算是實現了。”
秦堪越說越激動,臉孔漸漸漲紅,直到一陣寒風迎面吹拂而過,秦堪才如夢初醒,赫然發覺剛才說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夢境,眼下自己還即將要面對一個天大的麻煩,想到這里,秦堪神情頓時黯然。
丁順定定注視著他,忽然朝秦堪單膝一跪,重重抱拳道:“公爺,屬下只是個不通文墨的粗鄙漢子,但我老丁一雙招子卻沒瞎,它分得清是非,看得見黑白,世人皆罵公爺是奸佞,老丁活了這么多年,可從沒聽說過將家國天下放在心上的奸佞,世人瞎了眼,老丁沒瞎!公爺以后但有吩咐,屬下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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