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杖帶著破空聲呼嘯而落。
監刑太監陳安的身旁還有一名小宦官大聲報著廷杖數。
王守仁臉色愈發慘白,冷汗流滿了全身,他的臀部已皮開肉綻,紅黑相間的水火棍落在臀上,每一棍都帶出一片觸目驚心的血水,王守仁連痛苦的悶哼都已漸漸虛弱無力。
番子行刑顯然下了重手,才只七杖,王守仁便支撐不住,這樣下去,不到二十杖絕對能要他的命。
所有人面無表情聽著小宦官的報數。
“第七杖!著實打!”
“第八杖!用心打!”
秦堪負著手面無表情地從王守仁身邊經過,李二領著百余名早已躍躍欲試的校尉跟在秦堪十步之后,待聽得小宦官報到“第十杖”時,李二忽然一揮手,百余名錦衣校尉一涌而上,各自用刀鞘狠狠拍向番子們的腦袋。
番子們懵了,他們奉劉瑾之命行刑,死活沒想到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橫插一手。被錦衣校尉們打了個措手不及,人人抱著腦袋哭爹喊娘嚎叫。
陳安也呆住了,片刻之后回過神來,像大街上被人摸了胸的良家婦女似的尖叫起來。
“你們……你們錦衣衛要造反么?”
李二厲聲喝道:“王守仁涉嫌一樁命案,錦衣衛要拿活口訊問!”
陳安怒道:“雜家奉司禮監劉公公之命對犯官王守仁行廷杖,待四十杖打完你再訊問便是,錦衣衛何故對西廠番子動手?”
李二冷冷一哼,道:“這位公公別說笑了,四十廷杖打完,王守仁還是活口么?”
陳安一滯,接著惱羞成怒道:“是不是活口關雜家何事?雜家奉的是司禮監劉公公的令,你們錦衣衛敢對劉公公不敬?”
“我奉的是皇上圣諭,你們敢對皇上不敬?”
“圣……圣諭?拿出來雜家瞧瞧。”
李二皮笑肉不笑道:“圣諭自然是口諭,這點小事你難道要皇上用紙筆寫好蓋上皇帝大印特意給你過目?你有這么大面子么?”
陳安臉色鐵青,猶疑半晌最后一咬牙:“定是你們錦衣衛為劫人犯而矯詔!王守仁這人雜家放不得!來人,給雜家把這幫矯詔犯上的畜生拿下!”
李二哈哈一笑,忽然沉下臉暴喝道:“弟兄們,把這幫違旨不遵的閹狗拿下!”
西廠番子和錦衣校尉們頓時打成了一團。
混亂中,陳安氣急敗壞,跳腳大罵道:“好你個錦衣衛,劉公公要收的命你們也敢搶,不怕死么?爾等之舉秦堪可知?”
“哈哈,秦帥就在宮門前,這位公公有興致不妨去問他。”
一聽到秦帥兩個字,西廠番子人人色變。
雖然他們是新招募的番子,可秦堪兩月前血洗東廠的事跡早已傳得天下皆知,據說直到今日,東廠大堂前仍飄散著一股濃郁的血腥之氣,更有好事者以訛傳訛,說東廠夜晚常聞厲鬼嘶嚎,夜夜不歇,新任的東廠廠督戴義請道士做了好幾場法事仍無濟于事。
一道命令死了幾千人,秦堪的兇名已深深刻入了東西廠番子的骨子里,他的名字成了番子們的噩夢。
西廠番子聽到秦堪就在不遠處,立馬扭頭朝宮門望去,遠遠的,只見一位穿著大紅麒麟袍服的年輕人慢慢吞吞朝宮門外走著,不是秦堪是誰?
一見到那大紅色的身影,番子們頓時斗志全失,面現驚懼之色朝后退縮,誰是矯詔誰是違旨他們已無法分辨,他們只知一個事實,敢殺東廠好幾千人的兇神如果真奉了皇上旨意,他一定不介意再殺幾個違旨的西廠番子。
西廠番子生了懼意,錦衣校尉們卻士氣如虹,李二一聲招呼,百余名校尉如猛虎下山,朝地上趴著的王守仁沖去,此消彼長之下,番子們如回潮般節節敗退。
混亂里,李二經過呆若木雞的陳安身旁,眼中兇光一閃,幾名校尉身形如鬼魅般悄然圍住了陳安,陳安見眼前幾人神色不善,正待高聲驚問,卻忽然被李二捂住了嘴,身后一名校尉倒轉刀鞘,用繡春刀的刀柄狠狠朝陳安腰后的脊椎骨上一捅,陳安兩眼圓睜,只感到自己脊椎仿佛已碎裂,下半身頓時失去了知覺,身子不由自主地軟癱下來。
數丈之外,校尉和番子們戰成一團,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午門外的禁宮武士有人瞧見了,卻趕緊將頭扭過一邊,西廠與錦衣衛打架,實則是劉瑾與秦堪之爭,兩位都是極得圣眷的大人物,神仙打架,凡人最好視若不見,否則難免遭殃。
陳安忍著脊椎處的劇痛,倒在地上兩眼失神地喃喃道:“為什么?為什么?”
一片喧囂的混亂聲里,李二湊近陳安耳邊獰笑著輕聲道:“咱們秦帥說了,你笑起來的樣子很討厭,秦帥討厭的人,便是整個錦衣衛的敵人。”
又是一記刀柄狠狠砸向陳安的太陽穴,陳安一聲不吭便暈了過去。
李二站起身哈哈笑道:“弟兄們,把王守仁抬上,回鎮撫司衙門。”
一柱香的時間,王守仁的命運急轉直上,在秦堪的布置下逃出了生天。
劉瑾一心要處死的人被秦堪中途截了胡,王守仁被錦衣衛搶走之后下落不明,西廠番子被打傷一地,司禮監隨堂太監陳安尾脊椎碎裂,太陽穴挨的那一下更狠,太醫都救不醒,成了活生生的植物人。
情勢突變,承天門外等著給兒子收尸的禮部左侍郎王華和一眾大臣驚愕不已,回過神后隨即紛紛向王華道賀。
王華呆楞半晌,隨即哈哈笑了兩聲,也不說話,趕緊朝府里趕去。
兒子既然死不了,家里的靈臺喪棚可以撤了,不吉利。
中午時分搶了人,下午的時候,錦衣衛北鎮撫司忽然向吏部通傳了一道錦衣衛指揮使的公函,京師某ji女被害一案經查實,與兵部主事王守仁無關,不過王守仁嫖ji不給錢,品行著實不堪,奉皇帝陛下圣諭,王守仁貶謫貴州龍場驛丞,三年內朝廷不復起用。
公函上特意強調了三個字,“奉圣諭”。
至于王守仁上奏疏,司禮監劉瑾欲杖斃他的事情,公函上一字未提,仿佛錦衣衛指揮使對此事毫不知情一般。
對于官員的任免升貶,一般由內閣和吏部廷議,皇帝下的旨意其實用處不大,不過先前劉瑾杖斃戴銑之舉激起了外廷的公憤,有心之人立馬從秦堪的這份公函里聞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這次吏部的辦事效率很快,而且在事先沒有溝通的情況下與秦堪配合得非常默契,立馬準了秦堪的這道公函,劉健和謝遷致仕之后,內閣首輔是李東陽,人老成精的李東陽一見吏部送來的公文,頓時便明白是秦堪在背后搞風搞雨,于是使了個小計支開了焦芳,文華殿里與楊廷和商議了幾句,二人同時在公文上批藍照準。
有了皇帝的旨意,內閣兩位大學士的準許和吏部的大印,王守仁貶謫貴州龍場一事板上釘釘了。
當天夜里,城郊秦府的大門前行來一乘官轎,老態龍鐘的禮部左侍郎王華在家仆的攙扶下走出轎子,看著秦府門前那一對幽暗昏黃的大燈籠和緊閉的大門,王華抿了抿唇,沉默無聲地面朝秦府大門跪下,恭敬而虔誠地磕了三個頭,起身離去。
王華離去沒過多久,秦府大門前又駛來一輛馬車,幾位婦孺和小孩下了馬車,在秦府門前站成一排,也朝秦府大門跪下,恭敬地磕了三個響頭,沉默地離去。
這幾位婦孺和孩子是已死在陳安杖下的南京戶部給事中戴銑的家眷,陳安被錦衣衛打成了活死人,仇怨已了,大恩未報,家眷們用這種沉默的方式向秦堪表達謝意。
善惡恩怨皆有報,冥冥中自有一雙眼睛注視著世間每一樁善惡,等待著合適的時機一一報還。
同樣的夜里,司禮監里陰云密布。
劉瑾穿著蟒袍坐在白燭前,昏暗的燈光里,那份由內閣李東陽楊廷和簽署照準,吏部蓋了大印的公文刺得劉瑾兩眼瞇成了一條縫。
濃濃的陰霾布滿了劉瑾那張蒼老卻猙獰的面孔,公文上的每一個字都仿佛幻化成了一根根尖利的針,扎得劉瑾的心頭滴血。
忍了多年的屈辱終于有朝一日掌了內廷大權,這是他劉瑾用畢生的委屈和自賤換來的權力,如今竟被秦堪生生再次踐踏……
刷刷幾下,那份公文被劉瑾撕成了碎片,在司禮監空曠的屋子里片片飄落。一陣夜風吹來,屋內的燭光無力地搖曳,最后熄滅。
“秦堪!你安敢如此對雜家!”
黑暗里,回蕩著劉瑾極度憤怒的低聲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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