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劇差不多收場了。
弘治帝不愧為明君,李夢陽追打壽寧侯鬧得文華殿雞飛狗跳,弘治帝居然也不生氣,只是表情很無奈地命殿前武士把李夢陽拉住,將他送出宮門,李夢陽的脾氣委實剛烈,被兩名武士一左一右夾著往外送的時候,猶自跳腳大罵不休,而壽寧侯則很悲催地躺在殿內的地磚上動彈不得,這回不是裝的,李夢陽那兩記金鏜抽得很重,壽寧侯痛得站不起身。
小舅子受到如此沉重的打擊,弘治帝也不忍心再責罰他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挨了打便算償了債,于是弘治帝苦笑著命宦官將壽寧侯送出宮外,大殿內的王瓊,楊廷和等人見皇上的態度不打算再追究此事,他們雖心有不甘,卻也不再給皇上找不痛快了,于是眾人也向弘治帝躬身告退。
張皇后氣得臉都青了,事已至此,貴為皇后也不能真拿李夢陽怎樣,連醫藥費都不能討,憋得她胸中一口逆血翻騰,卻只能強自忍著,大明如今文官勢力龐大,就算貴為皇帝,很多時候也不得不對朝臣妥協,皇后就更不能拿文官怎樣了,如果她不想被文官們罵得體無完膚,如果她還想在后世的史書上留個好名聲,今rì之事她只能就此作罷。
大明的皇帝皇后,除了開國時的太祖成祖以外,從來沒有隨心所yù的,這是一個文官追求zìyóu和激情年代,皇帝也不得不為他們的zìyóu讓步。盡管讓得不情愿,畢竟讓了。
朱厚照笑得沒心沒肺,舅舅被人打成那樣,他也不見生氣,反倒是興奮多一點,弘治帝僅此一子,從小捧在手心里呵護著。養成了朱厚照如今喜玩樂,好奇吟的古怪性子,他雖和壽寧侯兩兄弟一樣喜歡玩樂。但兩者性質不同,朱厚照經常出宮游玩,壽寧侯建昌伯欺壓百姓等等惡跡他也聽說了不少。對這兩位親舅舅,朱厚照委實親熱不起來。
風平浪靜,文華殿又恢復了冷清。
秦堪沒動,他一直站在殿中離弘治帝比較遠的地方,靜靜的看著開戲散戲,心中卻有幾分抑郁和失望。
壽寧侯把他害得這么慘,妻小送走了,大獄蹲過了,到頭來挨了兩記金鏜卻沒事了,處事公允的弘治帝。在對小舅子的處理上還是存了偏袒。
秦堪不怪他,可還是覺得心里憋屈,一口郁氣堵在胸口,不知該如何發泄。
殿里的人都退出去了,弘治帝看著靜立不動的秦堪。臉上閃過一絲愧疚。
一碗水要端平,何其艱難。
“秦千戶,你也退下吧,今rì……委屈你了。”弘治帝只能這樣說。
“是,臣告退。”秦堪沒有多說什么,躬身一禮后。默默地退出了文華殿。
殿內只剩弘治帝一人,他目光無神地翻閱著案上的奏本,忽然臉色漸漸泛出一絲不健康的潮紅,拳頭捂住嘴低聲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氣喘急促。
殿內侍侯的宦官們急了,急忙去太醫院宣太醫,卻被弘治帝擺手阻止。
開chūn以后他便感到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醫家的藥方,道家的金丹都服了不少,身體卻一直不見好,執掌大明十七載,十七年里他嘔心瀝血,勵精圖治,方有如今的煌煌氣象,然而這十七年的苦累,仿佛已透支了他的余生。
喝了口參茶,弘治帝恢復了平靜,看著殿門口那一抹投射進來的陽光,光塵同在,混淆難分,如同這盛世表象下的大明帝國。
余生真的不多了,可這座江山在他眼里仍不盡人意,還有許多事情沒解決,這樣一座江山,能放心交到朱厚照手里嗎?兒子那喜愛玩鬧,荒誕不經的性子,他會將父皇留給他的江山治理成何等樣子?是青出于藍還是一代不如一代?
家事國事,太多憂心的地方,弘治帝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苦笑數聲,埋頭繼續翻閱奏本。
他要盡自己的最大的努力,把這座江山完整地,同時盡量完美地交給兒子。
一個父親能為兒子做的,大概也只有這些了。
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這場鬧劇其實并沒有收場。
秦堪還沒走出宮門,壽寧侯已被抬上馬車,正在回府養傷的路上,與此同時,京師的北城門外,一名綠衣女子頭上包裹著頭巾,面上罩著一層薄紗悄然進了城。
女子是杜嫣。
秦堪怕壽寧侯的報復累及家小,早在與他沖突之前便將杜嫣和兩個小蘿莉送到了城外農戶家暫住。然而杜嫣不是那種安分等待丈夫解決麻煩,而她再歡天喜地回去繼續享受生活的人。
出嫁之前母親便告訴她,嫁為人婦一定要與相公苦樂同享,榮華共之,患難亦共之,這樣才能得到丈夫的寵愛,否則女人哪怕生得再美,心性薄涼終究只能讓丈夫寵愛一時,很難讓丈夫一生不負。
杜嫣想得到秦堪一生的寵愛,一生的不負,若yù他不負我,我必不能負他。
于是杜嫣從城外偷偷回了城,她要趕回來與丈夫共赴患難,生與死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相公的安危,但能與他一起,生死算得什么?長短皆是一場人生。
薄紗遮住了她嬌麗的面容,如瀑般的黑發盤起,用一條藍色小碎花頭巾包住,手里還挎著一個大籃子,杜嫣的打扮就像入城給當家的買棉布做衣裳的農婦,混在人群中絲毫不起眼。
剛進城的她便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
秦堪怒打壽寧侯的事情早已傳得滿城皆知,鑒于壽寧侯在京師城里連狗都嫌的惡名。百姓們人人拍手稱快,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著那位膽大包天的錦衣衛千戶,以及帶著惋惜神色感嘆好人不長命,秦千戶終被壽寧侯那殺千刀的混蛋陷害入獄的坎坷命運。
杜嫣藏在薄紗內的臉色頓時變了。
此刻她還不知道,秦堪被陷害入獄已是晚間新聞,早已過了時效,她只知道相公被jiān人所害。身陷囹圄。
下了大獄的相公還能活著出來嗎?
杜嫣獨自站在街邊,薄紗內,眼淚已布滿了俏面。身軀搖搖yù墜。
要救相公!必須要救他出來!
無法無天又如何?劫京衛衙門的大牢又如何?她杜嫣的命已跟相公休戚與共,生死相依,他若死了。她怎能活?
杜嫣沒有絲毫猶豫,咬了咬牙,挎著籃子若無其事地向京衛衙門走去。
京衛指揮使司位于京師皇宮承天門外,緊鄰六部衙門和通政使司,門前大路恰好通向皇宮。
杜嫣挎著籃子慢悠悠地走著,與尋常百姓并無異處,既然決定了要劫牢,便要仔細想好行動計劃,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她現在想的。只是怎樣闖進牢里與相公同生共死,至于怎樣把他救出大牢,她卻拿不出辦法,京師乃天子之都,東廠。錦衣衛,團營軍士云集,個人的武功再高,終究敵不過正規的軍隊,肯定救不出相公的,那么。就與相公一起死吧。
杜嫣凄苦地嘆了口氣,腦中浮現出秦堪溫文卻帶著幾分壞壞的笑容,抹也抹不去。
如果相公在身邊該多好呀,他好像總有辦法解決一切問題,一定不會像她這么魯莽沖動。
眼淚,又止不住地落下。
不知不覺走到京衛衙門前的小廣場上,門口站著值守的軍士,漫不經心地按著刀柄,無聊地掃視著過往的路人。
杜嫣咬著下唇,眼中閃過一抹堅定,靜靜站在衙門外一個偏僻的角落調整著呼吸。
動手之后必須一鼓作氣,以閃電之勢一路沖到牢里,這口氣必須調勻。
一輛馬車極快地從承天門內奔出,十余名家仆打扮的人簇擁著馬車奔跑著,趕車的車夫脾氣不小,鞭子不但抽著馬臀,也不停地落在擋路的行人身上。
“快閃開!壽寧侯的車駕你們也敢擋著,想死嗎?”
侯爺剛在宮里挨了李夢陽的打,下人們的脾氣自然不會小。
車夫不覺得他這一聲叱呵有什么錯,以往他就是這么干的。
他自然不知道,同樣的舉動,同樣的話,今天在經過京衛衙門門口的時候說出來,卻委實有點要命……
站在偏僻角落的杜嫣聽到“壽寧侯”三個字,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都是這個壽寧侯!若不是他心生吟念瞧上了憐月憐星,相公怎會逢此大難?
腦中塞滿了濃濃仇恨的杜嫣,此刻忽然改變了主意。
先把壽寧侯殺了,算是提前祭奠她和相公吧!
心念甫動,壽寧侯的馬車已狂奔而至……
壽寧侯平趴在馬車里寬大的車廂里動彈不得,李夢陽那兩記金鏜好像把他的骨頭抽斷了似的,他甚至感覺下肢有點麻木,不聽使喚了。
正在哀嘆自己命運多舛的時候,馬車忽然劇烈地顛簸了幾下,震得他渾身骨頭愈發痛楚了。
壽寧侯大怒,掀開車簾剛準備大罵車夫不長眼,卻聽得簇擁在馬車左右兩邊的家仆接二連三地傳來慘叫,緊接著,堅硬的紅木車廂仿佛被巨獸的巴掌拍碎了似的,隨著一聲巨大的脆響,馬車眨眼間四分五裂,壽寧侯哼都沒哼一聲便被一股強大的慣性甩出了車廂外,以極度完美的平沙落雁式重重摔到地上。
一名用黑布蒙著臉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二話不說,飛起一腳便將他踹得原地打了三個滾,然后慢慢地,緩緩地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壽寧侯臉埋在地上,肩膀不停聳動,抬起頭時,已是滿臉淚痕,他是真哭了。
“第三頓了,這是第三頓打了……我到底有多招人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