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夫自遠方來,不亦……埋乎?
離京師越近,隨之而來的問題也愈發尖銳無法逃避了。
莫名其妙帶回一個蒙古女人,而且還是他名義上的妾室,杜嫣會有何反應?
秦堪不免有些忐忑。
把塔娜埋了不打緊,就怕杜嫣埋得興起,干脆將他和塔娜合葬……跟韃子騎兵激戰一場都能活下來的秦帥,最后竟死在自己婆娘手里,將來的墓碑上該怎樣鐫刻他的生平?
入關之后儀仗的速度明顯快多了,官兵們其實都和秦堪一樣歸心似箭。不用秦堪催促,大家可謂健步如飛。
西行百余里,儀仗前方便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三十余騎在儀仗前勒馬歡呼,領頭的人布滿風塵的臉上露出極度的驚喜,卻正是李二。
兩撥人馬相遇,很快全軍盡皆歡呼,喧囂塵上的沸騰聲里,李二快步走到秦堪面前,身形一矮,單膝跪地,黝黑的臉上滿是淚痕。
“秦帥大吉大利,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身后三十余老部下紛紛跪地大哭,這些日子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在見到活生生的秦堪這一刻,壓抑心頭已久的傷痛憋屈,盡數釋放出來了。
京師秦府。
一匹快馬在秦府大門前人立而起,馬兒發出一聲疲累的嘶鳴后,馬上的騎士翻身下馬,喘著粗氣朝聞聲而出的秦府下人拱了拱手。
“請通報秦帥夫人,秦帥已有下落,他沒死!”
一石激起千層浪,秦府沸騰了。
秦府內院里,大著肚子的金柳呆楞了一下,接著眼中迅速蓄滿了淚水,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流下。
“姐姐,聽到了嗎?秦堪……相公他沒死,他果然沒死!姐姐,你果然沒猜錯……”金柳挺著隆起的小腹,抓著杜嫣的手痛哭失聲。
杜嫣怔怔坐著,從得知秦堪戰死開始,沒流過一滴眼淚的她,此刻淚水終于決堤而下,不可抑止,兩個女人抱頭痛哭,一舒胸中最近極度悲傷壓抑的郁氣。
使勁擦干眼淚,抽了抽鼻子,杜嫣神情一肅,又是秦家大婦的擔當模樣。
“龍大夫說過,養胎最忌傷痛過度,對胎兒不好,金柳,再哭一刻時辰便不準哭了,相公沒死是喜事,要笑,要心情愉悅的大笑。”
金柳急忙擦了眼淚,露出一個非常牽強的笑臉,一雙手不自禁地撫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再瞧瞧了杜嫣的臉色,一副小心翼翼的幸福模樣。
“憐月憐星――”杜嫣揚聲叫道。
倆小丫頭攜手從堂后轉出來,粉嫩嫩的小臉布滿了淚痕,此刻臉上卻笑開了花兒,老爺安然無恙的消息顯然令她們歡欣雀躍,秦家沒倒,對她們來說便是天大的喜事。
“主母……”
杜嫣指了指金柳,吩咐道:“從今日起,你們好好照顧二小姐……不,二夫人,龍大夫給二夫人開的養胎藥一定要親手熬,按時服用,時刻陪著二夫人,多哄二夫人開心。”
聽了這句話金柳不由一呆:“姐姐,你這是……”
杜嫣滿是淚痕的俏臉嫣然一笑,道:“報信的人說,相公已離京不遠,我想他了,我要去見他。”
金柳咬了咬牙:“姐姐,我也要去!”
杜嫣瞪了她一眼:“別胡說!你肚里的孩子受得了顛簸嗎?別忘了,他可是相公的骨血,你和相公的前事我便不計較了,若令孩子有個好歹,我非扒了你皮!”
金柳抿著唇,又羨又妒地看著杜嫣,看著她上馬揚鞭,絕塵而去,看著她滿懷喜悅,獨自享受即將見到相公的美好。
幽幽嘆了口氣,金柳悶悶地回到廂房中,撫著隆起的肚皮,又愛又恨地呢喃。
“你這不打招呼說來便來的小東西,真是邪門兒了,相公與姐姐每夜征伐,卻不見姐姐懷上,我和相公僅有一次便有了你,難怪姐姐心氣不順……等相公回來,怕是少不得夜夜辛苦了呢……”
一騎快馬出京,馬上騎士一身俏麗的綠衣,呼嘯的北風里,杜嫣如落塵的仙子,衣袂飄飄翩然北去。
相對秦府的歡慶沸騰,皇宮司禮監此刻卻電閃雷鳴。
一名小宦官捂著流血的額頭,哭喪著臉逃命般退出了司禮監,適才劉瑾一個飛過來的茶盞兒砸得他頭破血流,卻連痛都不敢呼,只能踉蹌著跑出去。
劉瑾陰沉著臉,仍在司禮監溫暖的炕頭上大拍炕桌,尖細的嗓子咆哮起來格外刺耳。
“這禍害的命如此硬,連老天都不敢收么?怎么就沒死?他怎能不死?”
內閣大學士焦芳不急不徐地捋著白須,眉眼不動地注視著茶盞上花紋,局外人似的對劉瑾歇斯底里的咆哮視而不見。
不知發了多久的脾氣,狂怒的劉瑾才漸漸平靜下來,長長喘了一口粗氣,看著默不出聲的焦芳,幽幽嘆道:“焦翁,你說說,雜家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呀……”
焦芳老臉微微一抽,似笑非笑抬頭瞧了劉瑾一眼,你高居大明內相,朝堂中一手遮天,呼風喚雨的地位,居然好意思說命苦?
被你弄死的大臣們跟誰說理去?
當初二人合伙設計秦堪巡視遼東,以二人的預測,遼東戰亂不休,南有遼東都司李杲暗藏殺機,北有朵顏花當磨刀霍霍,諸多敵對的蒙古部落如韃靼火篩等虎視眈眈,應該說是群敵環伺的死地,秦堪這一遭出巡遼東必難有幸理。
可誰曾想,這個看似無法破解的死局竟讓秦堪生生給破了呢?李杲被秦堪一聲令下砍了頭,朵顏花當被秦堪收拾得服服帖帖,連伯顏猛可和火篩部的無敵騎兵竟也被他殲滅得一干二凈,遼東都司被他安插了心腹為將,朵顏衛駐北安營,成為大明抗擊韃靼伯顏猛可的緩沖,一件件事情處理得干脆利落,混亂不堪的遼東局面,在秦堪的長袖舞弄之下竟被他打理得妥妥帖帖。
人還沒到京師,山陰侯的爵位已在等著他,實可謂載譽而歸,將來還不知皇上會怎生褒獎,本是一樁暗藏殺機的陰謀,結果如今反倒成就了秦堪,令劉瑾和焦芳頗有幾分偷雞不著反蝕把米的羞惱,只不過焦芳年紀大涵養深,羞惱歸羞惱,也不像劉瑾這般歇斯底里。
見焦芳沒有反應,劉瑾不禁悻悻瞪他一眼,道:“焦翁,秦堪眼看要回京了,以后咱們該如何應對?”
焦芳咳了兩聲,這才開口:“要怎么應對?秦堪立了功,封了爵,這是好事,是喜事,劉公當然要倒履相迎,當面道賀才是。”
劉瑾一呆,接著怒不可遏道:“要雜家忍著惡心給他道賀?憑什么!”
焦芳苦笑道:“劉公怎么就跟秦堪如此過不去呢?這分明是塊難啃的骨頭呀……”
劉瑾怒沖沖地橫了焦芳一眼。
焦芳急忙拱手笑道:“焦某失言了,劉公莫怪,焦某的意思是說,既然秦堪不易對付,不如干脆暫時放下恩怨,好好把朝堂打理干凈,畢竟秦堪可從沒有主動招惹過劉公,想必他也清楚劉公之威不可冒犯,劉公把朝堂里反對你的大臣們好好梳理一番,屆時滿朝之中只聞劉公之聲,區區一個秦堪,何足道哉?”
劉瑾怒色方緩,細細想了一番,不由重重一拍大腿:“著啊!收拾不了秦堪,雜家還收拾不了別人嗎?雜家把李東陽,楊廷和這些陽奉陰違的家伙尋個由頭貶到南京去,京師朝堂內外諸事悉決于雜家一人,待雜家羽翼豐滿,還怕他秦堪不成?”
說完劉瑾忽然低聲一嘆,眼中閃過一絲無可奈何的不甘之色。
說歸說,秦堪終究是他劉瑾的一根心頭刺,這根刺不但無法拔除,反而越扎越深,想動手除他,可一想到他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卻令劉瑾不得不深深忌憚。
欽差儀仗已至承平府,離京師不過二百余里了。
大軍行走很安靜,一千余人舉著旌旗沉默而行,離京師越近,腳下的步伐也越快。
歸心似箭,是自秦堪以下所有官兵們此刻唯一的想法。
承平府位處京師東北面,再走個三四日,約莫便可以進京了,秦堪的心情也越發激動起來。
大戰余生,此刻他只想趕快回到家,躺在杜嫣的懷里好好睡一覺,睡醒后再由憐月憐星給他沏一壺香濃的雨前龍井,再令下人搬一張軟椅獨自躺在院子里,好好曬一曬冬日的太陽。
官道延伸往南,崎嶇蜿蜒,道路旁的群山峻嶺郁郁蔥蔥,山頂有一座佛寺,探子早已打探清楚,佛寺名曰鐵佛寺,卻是宋朝時修建而成,此刻正是黃昏暮靄之時,大軍經過佛寺下的山腳,聽到銅鐘撞響,僧人們的晚課時間到了,如血殘陽里,隱隱聽到僧人們虔誠的佛音梵唱,令秦堪等所有人原本焦燥的心情頓時平靜下來。
靜謐的官道前方,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前軍的斥候心中頓生警覺,策馬揚鞭很快迎上前去。
“大明欽差儀仗在此,大小官民人等回避退讓!”一名百戶一手高舉,厲聲大喝。
官道盡頭一人一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竟是一名女子,嬌小俏麗的身影在顛簸的馬背上起伏,聽到百戶的話,女子并未勒馬停下,反而催馬飛馳得更快了。
百戶立馬拔刀,厲喝:“趕緊住馬,否則誅殺!”
前軍所有將士也警惕地舉起了刀劍,拉開了弓弦。
馬兒載著女子,如黑煙一般急掠而來,緊張的空氣里,傳來一聲嬌脆的沉喝:“我住什么馬!我是大明欽差的婆娘!”
話音落,馬兒已接近儀仗前軍不足十丈。
百戶大怒:“放箭!”
中軍里,秦堪騎在馬上,聽到前方一道魂縈夢牽的熟悉聲音,心中不由萬分激動,急忙催馬上前,迎著四周官兵詫異的目光,秦堪揚聲高喝:“不準放箭,莫傷了她!”
聽到秦堪下令,女子猛地抬頭,眼眶頓時蓄滿了淚水,馬背微微一顛,淚水奪眶而出。
“相公!”
“嫣兒!”
一道靈巧輕盈的身影從馬背上沖天而起,極速掠過前軍將士的頭頂,幾個縱躍騰挪間,如乳燕投林般飛入了秦堪的懷里。
“相公,可找著你了……”杜嫣死死抱著秦堪,像抱住此生失而復得的幸福,頭埋在秦堪的懷里放聲大哭。
久久壓抑著的悲郁心情,此刻在最心愛的人面前毫無顧忌地宣泄。
秦堪也用力摟著杜嫣,抱得很用力,聞著她那熟悉的幽香味道,眼眶頓時泛了紅。
“嫣兒,苦了你了。”
“相公,你瘦了,也黑了,你過得很苦……”
“相公,我也過得很苦……”杜嫣淚流滿面,低聲呢喃,說完竟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多日的悲痛,百里奔波的辛苦,乍見相公后的釋然,終于令杜嫣支撐不住,她已很累了。
秦堪身旁,所有貼身的護衛紛紛紅了眼眶,帶著欣然的笑容,流著淚轉過身去,并清理出周圍一丈方圓的空間,讓這對有情人好好享受這相逢的喜悅。
山頂的鐵佛寺里,銅鐘再次悠然撞響,暮靄夕陽,晚霞如血,霞光里隱隱傳來僧人們的禮頌,細細一聽,竟是《妙法蓮華經》里的佛偈。
“且破心頭一點癡,十方何處不加持。圓明佛眼常相照,只是當人不自知。”
莊嚴肅穆的頌經聲里,秦堪流著淚,微笑著抱緊了懷里沉睡的佳人,目注遠方,滿足地嘆了口氣。
忍把千金酬一笑,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