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的猜測很正確。
第一天見面很客氣的屬下們,不見得每天都會很客氣,相比新上任的百戶來說,涂總旗的威望似乎比秦堪這個文弱書生高那么一點點。
——也許不止一點點。
第二天點卯,人都到齊了,秦堪對照過名冊后,吩咐大家散去各行職司時,院里一百多人竟不愿走了,場面鬧哄哄的,王司吏呼喝好幾次也沒壓下來。
秦堪笑了,算算時間,也該是今日發難了。
和顏悅色地注視著涂揚,秦堪知道這事跟他脫不了干系。
“涂總旗,兄弟們有什么不滿的,你代表大家跟我說說。”
涂總旗的表現還是很恭敬,躬身抱拳道:“秦大人,屬下管教不嚴,是我的錯。”
一旁的丁總旗猶豫了片刻,也躬身抱拳賠罪。
“說原由吧,別藏著掖著的。”秦堪淡淡道。
涂總旗垂頭道:“兄弟們三個月沒發餉銀,都是有家有口的人,錦衣衛說起來威風,可也要買米吃飯……”
秦堪轉頭看著王司吏,王司吏急忙湊在他耳邊嘀咕起來。
秦堪這才明白,原來錦衣衛的餉銀雖然每月都發,但是按照規矩,東城千戶所只發三成,其余的由各百戶自己去向商家收取,這個收取的費用名曰“平安銀”,其實跟前世的黑社會保護費差不多的意思,大明雖說是弘治盛世,但國庫所余仍顯匱乏,自然不會在廠衛里面花太多銀子,但天下十幾萬錦衣衛和東廠番子,大家總得過日子呀,于是這個“平安銀”應運而生,也成了大明朝堂上包括天子和文官們默認的合法收入。
秦堪所在的百戶所管轄范圍是南京最繁華的地帶,妓館章臺賭檔商鋪林立,按說應該富得流油,可惜這些商鋪背后都有公侯勛貴的勢力,一個小小的錦衣百戶敢向誰收取?
于是便造成了如今的現狀,就好像一群叫花子守著寶山,除了眼巴巴看著寶山流口水,誰也不敢動一根手指頭。
秦堪眨眨眼:“就這事?”
涂總旗有些愕然,聽秦百戶的語氣,好像這事兒根本不算事兒?
“百戶大人難道覺得這事兒不值一提,兄弟們餓著肚子當差也無所謂么?”涂總旗說話開始不太客氣了。
聽了這句煽動的話,院子里一百多人群情激憤起來,雖不敢破口大罵,盯著秦堪的目光卻也多了幾分不善。
秦堪嘆道:“我的意思只是說,這事兒想解決實在太容易了……”
“如何解決,還望百戶大人教我們。”涂總旗咄咄逼人。
“涂總旗,由你帶隊,帶著兄弟們巡街,看到不順眼的商鋪妓館,只管動手搶便是,搶到多少都是你們的,上面查問下來,就說是我秦百戶的允許的……”
涂總旗和一百多兄弟大喜:“此話當真?”
“當真。”
涂總旗一揮手:“兄弟們,走,有秦百戶這句話,我們還怕什么?”
一大群人呼啦一聲消失得沒影了。
王司吏嚇得老臉煞白:“秦……秦大人,這,這可使不得,會闖大禍的……”
話剛說完,涂總旗帶著一百多人又呼啦一聲全回來了。
“秦大人,……你騙我。”涂總旗看著秦堪的目光充滿了譴責和……委屈?
秦堪尷尬道:“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咱們搶了打了,回頭你說你根本不知情,背黑鍋的豈不是我?”涂總旗目光很犀利,就是反應慢了點。
秦堪笑得很瘆人:“說得有道理……要不,我立張字據,白紙黑字寫上我秦百戶授命你們打劫商鋪……”
涂總旗欣喜點頭:“如此甚好。”
啪!
耳光響亮。
文弱書生秦堪突然翻臉,竟當著屬下的面,狠狠扇了涂揚一記耳光,院子里一百多人寂靜下來,楞楞地盯著秦堪。
涂總旗捂著左臉,眼中兇光畢露。
秦堪吃痛似的甩甩手腕,冷冷道:“你不想背黑鍋,便可以眼看著上官背黑鍋嗎?你這樣的屬下,我要來何用?用來背后捅我刀子么?”
涂總旗陰沉著臉,他直管的五十多名手下卻漸漸喧嘩起來,人人為涂總旗感到不忿,對秦堪的敵意愈深。
秦堪不理他們,徑自走進內室,抱出一個大包袱,砰地甩在地上。
指了指一旁的丁總旗,秦堪道:“你,過來拿銀子,手下每個兄弟發五兩,每個幫閑發二兩,先對付幾日,銀子的事我會想辦法的。”
丁總旗不敢置信的瞧著秦堪,他的手下也面露喜色,一百多號人里,瞬間便有一半對秦堪充滿了好感。
這本是一件很現實的事,拉攏也好,打壓也好,銀子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有時候它甚至能買來忠誠,盡管只是暫時的忠誠,對秦堪來說,這就夠了。
丁總旗這邊喜滋滋的領著銀子,涂總旗手下的五十多名兄弟卻沉默了,他們的表情很復雜,有憤怒,也有羨慕。
再高的威望,再深的交情,家里老小還餓著肚子,威望和交情這時候能有什么用?
秦堪盯著涂總旗,冷笑道:“涂總旗真有骨氣,還不過來拿銀子,你打算靠骨氣填兄弟們的肚子么?”
涂總旗陰沉的臉色時青時白,比扇了耳光還難看。
身后兄弟們渴望的目光如芒刺背,令涂總旗渾身冰冷。
終于,涂總旗膝蓋一軟,單膝跪地垂頭道:“秦大人,屬下知罪了。”
秦堪冷著臉道:“以后大家在一個鍋里舀飯吃,都是自家兄弟,什么是兄弟?那就是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場合,你們都可以毫無防備地把背后交給彼此的人,這才是兄弟!五根手指攥緊才是拳頭,像你們這樣簡直是一盤散沙,遲早讓人欺負死!”
涂總旗忽然抬頭,目注秦堪,顯然還有些不服氣。
“秦大人,魏國公府的小公爺把咱們的上一任百戶打殘了,他若再來欺負咱們,你敢幫兄弟們出頭么?”
秦堪兩眼一瞪,殺氣畢露:“他若敢來,我就敢打!”
這句話秦堪倒是說得頗有底氣,別的權貴他真不敢惹,但是徐鵬舉嘛……
“好,屬下記住這句話了。”涂總旗再不多言,卻恭恭敬敬地朝秦堪磕了個響頭。
秦堪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將來他不能幫兄弟們出頭,這個響頭他得加倍還回去,那時他在百戶所里的威望算是扔地上了。
秦堪微微舒了一口氣,眼前這個爛攤子,總算暫時理順了,轉眼一瞥,那個裝滿了銀子的包袱已完全空了,癟癟的躺在地上,不知怎的,秦堪的眼眶忽然泛紅,眼淚情不自禁地涌了出來。
一邊擦著眼淚,秦堪一邊哽咽說著場面話:“兄弟們,拿了銀子回家給老小買米做飯去……一定要省著,省著點花呀……”
該死的眼淚,怎么擦也擦不完……
揮了揮手,秦堪轉身一言不發回了內室。
丁總旗滿頭霧水:“秦大人好好的,怎么哭了?”
王司吏目注秦堪的背影,充滿了唏噓和感慨:“男兒一哭仍英雄,大人這是為兄弟們坎坷窘迫的境遇而垂淚呀!”
丁總旗楞了片刻,五尺高的漢子眼眶竟也泛了紅,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秦堪的內室磕拜,大聲道:“大人仁心,兄弟們有福,我丁順在此發誓,愿為秦大人效死!”
撲通撲通!
院子里零零落落跪滿了一地。
眾人散去之后,內室才傳來秦堪痛不欲生的撓墻聲。
“我的血汗……銀子!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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