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紗幾乎垂到鞋尖,腳踩至結實的地面,頭戴紗帽,采蘩心里并未踏實。碼頭上很多人都在往向家船看,其中有沒有尋找姬家兄妹的目光,眼前朦朦朧朧也不清楚。
“小姐,請上馬車。”使女見她站立不動。
而采蘩不動,姬鑰和雅雅也不挪步。
被如此尊敬地喚小姐已有大半日,采蘩卻平靜得很。如果這是前生,她恐怕會得意忘形了吧。如今她一切從頭,再聽到這個稱呼覺得就像扎在心上的刺,諷刺之極。別人喚一聲,她便被刺一下。地位即便高了,心里仍大片空落。她茫然,如果不是榮華富貴的生活,自己究竟想尋求什么?
“姐姐。”姬鑰喊她。
她回神苦笑,又道,“阿鑰,雅雅,給巨闕號上的人行禮,感謝他們一路相護。”
姬鑰長揖深弓,雅雅學采蘩緊緊福彎了膝,好一會兒,三人才禮畢上車。
蟒花在船頭看得一清二楚,見車隊起行,長舒口氣,轉身讓人放舢板卸貨。
“老大,他們那么真心實意,你也不抱個拳吼一嗓子順風啥的。”相處了這些日子,還真有些不舍,胡子嘀咕。
蟒花斜小舅子一眼,“你去吼,只要不怕招惹小鬼的疑心。”
胡子用力拍一下腦袋,“忘了這茬了。飛雪樓接買賣,少有不成的,也不知道采蘩姑娘能不能應付過去。”
“此女看似貌浮身弱,卻心沉手狠,再加上這里是姬氏本家,不會再出事的。”蟒花對那夜貨艙中所見的景象記憶深刻。那女子明明嚇得全身在抖,但刀尖不移,眼神絕情。他早年做黑夜里的買賣,見了不少,包括自己身上也有。你不死我就得死,這種死亡邊緣行走,屬于弱者的自私狠辣。但凡有此氣息的,將來必有所成。因為死過了,所以自己的命最值錢,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
“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阿肆飄過去。
蟒花上前綁攬,心道不錯。
向粲放下綢簾,“瞧見沒,姬家人對船夫行大禮。我是不是能說姬氏終于懂得放下身段了?”
向琚閉目養神,“不是姬氏放得下身段,而是那個當姐姐的全然沒有身段罷了,姬鑰和他妹妹還是孩子,自然跟著她。”
“怎么會全然沒身段?她對和尚他們那么不假辭色,一張小嘴厲害得很。要我說,蟒老大會做人,姐弟仨上他的船受到保護,不然劉大那個色鬼就夠麻煩的了。”向粲提起劉大心生厭惡。
向琚默然。他在想,那女子頂撞別人,曇花一現般的妙語連珠很快就會被她自己的謹慎所掩蓋。而她似乎很清楚這些人中誰最不能得罪,所以怕他怕到僵直,就好象他要取她性命。他還真好奇,她如何看出來的?不熟他的人都道他性情好易親近,熟他的人瞅準他心情時近時遠。她根本不認識他,卻倒像老熟人,一開始抓他充數,后來見他如鼠見貓。卑微,她居然有。多數時候絲毫不顯,他也只看到一回,就在剛才她否定他提議的時候。因而他斷定,她出身不高。
向粲見他不再說話,就知道這話題要告一段落了,于是也靜。約摸大半個時辰,一本帳清算完,聽到車夫吆喝。
“姬府到了。”
一聲傳至姬鑰耳里,激動得拉開簾子,叫采蘩看,“這就是我家。”
采蘩瞧出去。一面白墻青瓦,向東延伸整整一條街長,遠遠那頭有人影往橫里走動,似乎是熱鬧市集。往西便看到大門,不像沈家坐石獅放金匾故意炫耀,門庭雖也高大,沒有石頭坐鎮,只有一棵常年青樹,要兩三人合抱那般粗壯,枝葉展向天空,不畏冬寒。門前無大柱也無名匾,青墨色的兩扇門,兩邊各刻一聯。
春花夏花花開常紅,秋柏冬柏柏笑常青。
好聯,她想。像花一樣絢爛之后,再像柏一樣青綠長久,才能成為真正的名門,即使改朝換代,他們的地位都不會降低半分。但,做得到么?
姬鑰急忙下車,采蘩本要伸手抓,讓他慢一點,但再想,已經到了門口,兄妹倆平安的消息遲早要傳出,藏無可藏,干脆任他去。不過,她拉了雅雅,將紗放下來,遮住小姑娘的面容,還有自己的,方才下了車。
“采蘩姑娘,我們已經告知了姬府的管事,應該很快就會有人來接。”向粲不遺余力表現友善。
“多謝四公子。”回答他的,照舊是姬鑰。
采蘩沒留心,透過紗看了兩側,似乎無可疑,于是又轉過身去。
一湖幽藍,突然,撞入眼簾。
她禁不住退了一步,卻讓人扶住。
“蝶尾湖。”扶穩之后,悄然放手,向琚說道。
“呃?”采蘩呆望著一片藍水。
“雖然沒有一處與蝴蝶有關,不知怎么就叫這名字了。湖很小,景致卻秀麗,對面山丘上那些樓閣,屬于都城最好的私學望山書院。離姬府只有一湖之隔,書院卻是向家辦的。”向琚接著說。
面紗之下,采蘩詫異萬分。她什么也沒問,神仙為何莫名嘮叨?
“看似沒什么,不過離得近占得高有一個好處。姬家這扇大門里只要發生些動靜大的事,對面的人就能分個熱鬧。”清清冷冷的語氣。
“……”采蘩不知所以然。
“我若在都城時,常去書院,過夜也是有的。采蘩姑娘要是有意思了,可遣人來給我送個信,我一定耐心候著。即便是大半夜也無妨,因為姬府有動靜那邊就看得見,何時都能立即送你回轉,沒人知道你我相會之事。”清清冷冷的聲音。
采蘩還在對姑娘要是有意思這句話輾轉反側地思索,聽到最后一句,立刻看向身旁的男子,發覺有阻擋,撩起半片長紗——怒視!
那張美玉的面龐無表情,“采蘩姑娘為何如此生氣?不是你先對蘭燁傳遞了心意么?蘭燁愿與姑娘共度良宵——”
“小女子——”采蘩知道了,他在報復。她以為他不會在意,顯然是她天真。“錯了。”
“姑娘何錯之有?男歡女愛,天經地義。你看上我俊俏,我喜歡你妖媚,你勾之,我與之。蘭燁神往矣,怎換得你一字錯?”清清又冷冷,冷冷又清清。
卻,比采蘩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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