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左拐爆發了前所未有的怒火。
盡管自采蘩進紙官署,他就沒怎么給過好臉色,不是放任她不管,就是打算敲打。但是在她顫顫巍巍貼了幾次,把新抄出來的紙徹底抖爛到地上之后,他終于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鐵尺毫不留情,揮到渾噩狀態中采蘩的手臂上,發出沉重一聲響。
采蘩一個激靈,只覺手臂火辣辣地疼,然后痛楚就像抓瘋的藤蔓往心里鉆,逼得她咬牙。
“師傅!”左拐要來第二下的時候,于良連忙上前抓住那桿尺,“別再打了,采蘩受不住的。”他一直當采蘩是尊貴的大小姐。
“她受不住?”左拐現在聽不得這話,“我比她更受不住!”氣死他了。寶石經不住敲打,再有天賦,看上去也就是塊石頭。
“大小姐,你的盡力呢?你的盡量呢?難道就因為你是女子,說話就可以當放屁?因為是女子,就可以名正言順不如男子?當初是誰受不了別人說女子只能繡花生孩子,所以才答應要比試的。怎么?你如今是想承認女子就該在家待著生兒育女?花木蘭要是真有其人,會活活被你氣死。你這樣的姑娘,還不如有自知之明所以安分守己的女子。跑出來干什么?不但給你自己丟人現眼,還給天下的女子丟人現眼!”左拐一口氣罵道,而且換口氣接著罵,“你看看這兩天像話嗎?好歹剛開始的兩日,腦袋不開竅,自信心十足,精神氣十足。現在呢?眼圈烏漆抹黑,做事有氣無力。我對你嚴厲,睡覺時間可是留足給你的。你晚上干什么去了?大小姐應酬多,來不及赴宴?我不管你出了紙官署干什么。但最起碼你進來就歸我管,可我怎么越看你越像孤魂野鬼了?”抽尺還想打,但于良不肯放手。
“好!咱不說你這副樣子,就說紙。你抄出的第一張紙,自我感覺特別好吧。你說得嘛,銼藤挺好的,制石灰水也挺好的,清洗很仔細,舂搗完讓你抄紙,你還想到滑汁能讓紙面更好。我還真以為你看都看會了。結果呢?”從懷里掏出一張折成方塊的紙打開,朝她面前一扔,“別以為我什么都沒說就是夸你。你這紙連破布都不如!我不說是不想讓你失去那種自信,反正我還有時間教。你自己看!上面寫著什么字?”
采蘩冷著臉,彎腰撿起來,她無比自信所造的第一張紙,上面只有六小灘墨漬。哪來的字?墨完全化開成團,丑陋得沒法看。
“找得到嗎?看得出來嗎?”左拐冷哼,“我寫得是六個字,趕緊說給我聽聽。”
采蘩說不出來。
“我想你不是聰明嘛?有個巧手的老爹,讓你耳目渲染十多年,第一張紙不見得成為驚世之名紙。讓名畫名書留下珍貴的墨寶,好歹也能派上一般的用處。一般的用處,知道是什么嗎?寫字!就是普普通通寫幾句話在上面。告訴別人想要表達的意思。”左拐在她第一日來學紙時已看出她的最大問題,“你說,你這紙能表達我想告訴你的意思么?你連一個字都看不出來,這紙是不是破抹布?比破抹布還不如,因為它一浸水就會稀巴爛!這紙只有一個用場。就是告訴你自己自信心再強,不付出努力。你就跟它一樣,全然無用!”
感覺眼睛酸,采蘩不認為是要被他罵哭了,只當自己三個晚上沒睡好,終于到了精疲力盡的地步。重生以來,她不是沒哭過,但像今天被人罵到一文不值還是第一次。她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了,卻在她認為很簡單的造紙上,卻在她以為能像爹一樣出色的地方,摔得天旋地轉,無地自容。她低低說了一句。
左拐大聲問,“你說什么?”
“我說,我的確是自找的。”鑰弟沒說錯!
“我看你也是。”好像忘了是自己拉采蘩進來的,左拐憋了幾天的氣不罵痛快絕不能暢快。他拿起一枝筆,走到石墻那兒,在已經曬干的紙上刷刷幾筆,“這是你昨天造的紙,你自己看,有沒有好奇?”
采蘩看著那些墨迅速暈開,成為雪白紙身上無法抹去的污點。昨天的紙和前天的紙沒有區別,都寫不成字。
“你沒教我。”她有理由的。
“我沒教你?”左拐哈笑一聲,“是我沒教,還是你沒心沒腦子啊。就算我沒教,昨天于良有沒有教你?他就差手把手了。”因為時間緊迫,他求師傅把于良的禁閉延后到比試結束。他以為,采蘩和于良一起造紙,有比較的情況下,她會進步更快。
“那不一樣。”采蘩回瞪他,只有這樣眼淚才會消失。
“怎么不一樣?因為我是師傅,他是徒弟?你可能以為我一定有什么特別的竅門秘訣,能夠讓你不花功夫就能造出好紙來?”可笑!左拐將她造的那些紙扯下來,用力踩皺踩爛了,“我告訴你,藤角紙是最基本的紙類,沒有花俏,沒有秘制之法,只有精工。精工出自你的努力勤奮,還有真正的謙遜。你除了自以為是,什么都沒有。”
“師傅,您說得太嚴重了,采蘩姑娘她不是――”那樣的人。于良想說。
“既然如此――”采蘩咬著唇,“左大人的眼里采蘩已經一無是處,那我還是不學了吧,免得浪費左大人的心血精力。至于西大公子那兒,我會親筆寫封信道歉,其他的我恐怕也幫不了大人了。”
“采蘩姑娘!”于良一個頭兩個大。事情怎么就到了這個地步?明明師傅心里對她期望很高,明明采蘩也是學得很快的,明明他也覺得這是他入紙官署以來最開心的日子。為何這一切都要粉碎了呢?
“你以為你這么說,我就會求著你?放心吧,童大小姐,就算我要這樣離開紙官署,總比等到比試的時候,你這亂七八糟毫不用心的造紙術讓我給祖爺爺丟臉,要強百倍。你是該走了,如果根本就沒想明白,留在這兒是你的恥辱,也是我的恥辱。小姑娘,給你一句忠告,凡事不要再逞強,就算心里不服氣,也別一激動強出頭。你說得輕快,盡力盡量自己就心滿意足,但可能會害別人受無妄之災。而且,我討厭的,就是你說盡量盡力,我要的是絕對不會回頭的全力以赴!”采蘩還沒走,左拐先走了。
于良看看眼睛又黑又紅的采蘩,再看看師傅的背影,決定跟隨師傅的腳步,“采蘩姑娘,今日你先回去,明天再來。師傅脾氣一向就這樣,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心急,難免語氣重了些,你別計較。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一定要來。我知道,師傅其實真覺得你有天賦的,對你期望很高。”
采蘩看于良去追左拐,袖子擦過眼睛,吸了水氣,轉身就走。不用來就不用來,誰還非要自討苦吃不成?造紙沒幾天,打也來了,罵也來了,過一個月她比上輩子當丫頭還慘!什么名匠,什么傳世流芳,呸!呸!呸!
“原來姑娘以前從沒造過紙,還真是慘不忍睹。”
采蘩快走出曬紙場時,有人說話。一回頭,看到身穿銀松白袍,腰系紫鶴,居然是西騁。
她此時心情不好,說話很兇,“西大公子是御紙坊的人,到我們紙官署來做什么?”她的第一張紙讓他捏著一角,皺巴巴隨風飄蕩,看在眼里分外刺。她氣沖沖走過去,一把搶過,塞進袖子里。
西騁冷眼看她衣袖鼓起奇怪的形狀,“姑娘剛才不是扔了嗎?何必又當了寶貝。”
“不關你的事。”她是扔了,但沒想落在他手里,所以改主意了。
“也是,姑娘第一次造出這樣的廢紙來,還是拿回去悄悄燒了好,省得丟人現眼。”不茍言笑的人嘲諷起來,其殺傷力是普通嘲諷望塵莫及的。
采蘩眼底本來是淚汪汪兩潭,頓時就冒起兩堆火,“西大公子,想來你第一回造的紙已經被你師傅裱起來供在案頭,每日一炷香,念長生咒了吧。”
“……”西騁想不到她會這么說,甩袖要走,突生不甘心,“姑娘那日答應與我比紙,原來也是嘴上說得好聽。我想左大人說得不錯,你也做得不錯,你我這場比試本來就很荒唐,你們能想明白那就最好。跟一個造出這等廢紙的人比試,丟得又豈是你們的臉面。姑娘,我等著你的親筆信。至于左大人,我也不會不講理,賭注各自取消便罷。”
采蘩捏著雙拳,嘴唇已經被咬破了。她真想攔住西騁,告訴他比試照舊。但左拐的忠告還在腦海里敲刻,因此她只能眼睜睜看那道驕傲的身影走出了視線。她不能只在嘴皮子上逞強,也許她根本就像左拐說得自以為是,其實她憑什么呢?難道只是憑旁觀了爹十四年?那是爹的巧手,不是她的啊。
不知不覺,走到中庭,看到那幾間大匠的工坊里匠人們忙碌的身影,她的腳步放慢了。
“采蘩姑娘。”丹大人從一道門里出來,看到她也不詫異,“你師傅能放你休息,可見你很努力。要不要陪老人家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