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雖為齊境,但齊人常過山來搶糧,一搶連過冬的食物都不留給我們,我們又為何要守境不犯?再說也不過摘些桂花打些獵物,可不像他們殺人不眨眼。”看采蘩盯著他,村長收了笑。
采蘩垂下視線,“村長不必覺得冒犯,我本只想說山里沒有桂花,應該來之不易,酒也成了珍釀。僅此而已。”
村長一怔,神情頓時尷尬,“這個……我看你們是陳軍,姑娘又一臉興師問罪的模樣,就以為……以為……你們要挑村人的麻煩。”
“我這徒兒擺慣冷臉,為人倒沒什么壞,村長不用放在心上。”左拐咧嘴大笑,“珍釀野味,真是神仙過的日子。”
村長笑呵呵,“是啊,自從周齊開戰,齊軍就不來了,我們這兒太平很多,家家戶戶都盼這樣的好日子能繼續下去。大人,你們去南淮,難道也是要打仗了嗎?”
左拐擺手,“沒有,南淮是陳的前防重地,怕周齊打仗殃及自身,所以調派強兵助守。”
“那就好,我們小老百姓最怕天災,只有國好家好人才好。而且一打仗就得征兵,誰希望將好不容易養大的孩子送上戰場呢?”這時突然外面鑼鼓大響,村長又道,“慶節開始了,要鬧大半夜,若吵了大人和姑娘們好覺,還請多多包涵。過年的時候就寫下日子,供奉在廟里祈福,圍獵之物都要祭山神,以保佑這一年的收獲,所以不能隨便改個日子。”
“村長,我們能到外面看個熱鬧么?”語姑娘粉臉暈紅,站起來頭重腳輕得晃蕩,興致卻只增不減。
“可以啊。雖然也沒什么好看,就是一群粗人點火上山圍獵,女人們在山下打鼓敲鑼弄個喜慶。”村長搓手起身,“讓你們這些見過大世面的人看了,多半像胡鬧。”
語姑娘不以為意,跟在村長身后。她去,大家自然都去了。
采蘩走到門外,看到村口那邊有五六十個老少漢子,一手持火把,一手拿著山叉。背上大弓利箭,正往山里走去。一只四個車轱轆大小的金紅大鼓,五六個女人圍著打。另有些女人哐哐敲鑼。
“動物也許晚上出來。但這么吵,不是把它們都嚇跑了嗎?”她問道。
“打鼓敲鑼就是為了讓動物們跑。這場圍獵要進行到黎明,若在這么大的動靜里還有收獲,那就是山神的祝福。用這些來祭神,不會破壞神與我們。還有動物之間的平和。我們只取自己生存所需,而不是趕凈殺絕。”村長這話綿延意長。
左拐直道不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不感恩,山空水竭。”
聽了半天的鑼鼓。又看了半天的火光,再沒有什么新鮮可聽可看后,四人回村長家繼續喝酒聊天。直至深夜才歇下。
“女令大人。”
采蘩翻個身,嘟噥一聲別吵。
“女令大人,快醒醒。”
采蘩好不容易將眼皮撐開一條縫,漆黑無光,不由抱怨。“天還沒亮,干嘛不讓我睡覺?”
“女令大人!”這一聲急促而嚴肅。“再睡下去,命就沒了。”
采蘩立刻感覺有人在拉她,這下驚醒,眼睛瞪得溜圓,聲音卻冷靜,低沉短問,“邢老兵?”她大致聽出對方是誰。
“是我。”邢老兵貓腰蹲在床前,“女令大人,跟我走。”說完,他轉頭過去,好似警覺。
采蘩迄今為止經歷過不少危險,對這個老兵有種莫名的信任感,當即什么話都不說,披了件袍子就往門邊走。
“從這里出去。”邢老兵卻指指后窗,又迅速到窗下,手腳著地,“踩我的背上,趕緊!”
沒有時間讓采蘩猶豫,她的動作更是半點都不慢。在她雙腳剛著地時,邢老兵也跳出窗口,示意她蹲低,并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采蘩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村長再三說會鬧到黎明,此時分明離天亮還早,卻已經聽不到鑼鼓聲。
“女令大人。”邢老兵輕輕移開墻角的柴垛子,那里儼然一個狗洞,“鉆過去,趴到旁邊,看到什么都別出聲。”
到這個份上,采蘩也不能因為要她鉆狗洞就不信他了,只是心里有些犯嘀咕,萬一信錯人,就不止鉆狗洞,還得挖地洞。
洞外有一輛大板車,正好擋住身形,但她卻透過車板與地面的空隙看到了外面。眸瞳驚恐地放大,她必須用雙手捂嘴,才能抑制自己不發出嗚嚇。
火光之下,滿地的死人!
她殺過人,也看過廝殺,早就不怕血。但這晚,血腥氣濃烈到令她作嘔!因為死得都是護送青紙的騎兵。那一張張年輕的臉,她見過他們在夕陽下造飯,在日出時歡笑,無論前方等待他們的命運是什么,仍生氣蓬勃。然而,不過一夜,他們只剩不能瞑目的雙眼,血跡斑斑的身體,和無力再握的刀,命數已盡。
感覺邢老兵也爬了出來,她咬牙擠字,“還有幾個活的?”
邢老兵搖搖頭,指了指她,自己,還有身后,比出五根手指頭。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五百人成了五個人。
采蘩的心沉到谷底,不知道是誰的戰爭,她終究逃不出被牽連的命運。
“走。”邢老兵沒時間多一個字的廢話。
但采蘩沒動。她轉頭往后看。
“帶著你,我都不知道能不能逃得掉。”邢老兵懂她的心思,卻神情冷漠著告訴她一個殘酷的事實。
“那為什么要帶上我?”她不得不問,因為答案關系到她要不要棄師父,師兄,和朋友不顧。這會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抉擇,她需要除了自私之外,更強的理由。
“他們中的迷藥太深,只有你聽到了我的聲音。”邢老兵沒有給采蘩特別對待。恰恰相反,采蘩排在最后一個,“帶一個官走,能證明我不是逃兵。”逃兵的下場,無論遇到敵人還是自己人,都會很慘。
“迷藥?”只有一個人能有給他們下迷藥的機會,采蘩忽然想通了,“村長?”
“等火光過去,我就沖到對面地溝里,你一定要跟緊,絕對不能有一瞬的猶豫。”邢老兵不答,敏捷輕巧地站起來,貼著板車。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采蘩只好跟著起身,盡量隱藏在車影中。
“走!”邢老兵動了,彎腰低身,猶如一只地鼠。
當他跳進干涸的地溝,看到采蘩輕靈躍下的身影,暗自點頭,“這條地溝通到村口,只要我們小心,就能避開敵人的耳目,一旦進入山林,他們便很難再抓到我們。”
“這個村子里的人私通齊軍?”只能作如此想,采蘩問道。
“與其說私通,不如說這村子早就讓齊軍占領了。”邢老兵在眾人喝那桂花香的甜酒時到前面去探路,所以正巧避開這場血腥殺戮,“村長戴著假胡子,說大齊話。村人全都是齊人扮的。我回來的時候,看到至少有三四百人進行圍殺,而且山里還有火光。”
“那些女人其實是男人,還有這村里沒有孩子。”現在才發現,為時已晚。
“也沒有狗。”邢老兵就是因為這一點,決定去探路的。
“可是為什么?”村口在望,采蘩卻覺得腳步越來越沉,“為什么要殺我們?不過兩車青――”紙。青紙之中還有御用詔紙。
“不管是為了什么,我跟你逃命要緊。”邢老兵不關心別的。
突然,他們身后傳來一陣嘈雜,但聽人喊跑了一個。
“糟糕,他們一定是發現你不見了。”邢老兵跑了幾步,回頭催采蘩,“快跟我進山。”
有兩輛馬車停在地溝上方,采蘩立即認出那是裝青紙的。她跑過了,卻又倒走回去。
邢老兵用氣低喊,“你想找死嗎?還不快跑?”
“齊軍想要這兩輛馬車里的東西。”她幾乎可以肯定。
“那又怎么樣?”邢老兵微微伸長脖子,又頓時縮頭,“他們開始搜人了,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了。”
“如果齊人得到想要的,師父他們必死無疑。”這些人殺了所有護車的騎兵,為何還沒有要他們四人的命?采蘩眼眸一瞇,大膽猜測因為他們暫時還有存活的價值。
想到這兒,采蘩問邢老兵,“你有沒有火折子?”
邢老兵恨不得上前去敲昏她,省得連累自己沒命,但看著她那雙清冷的眸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火折子遞給她。
“就等一會兒。”采蘩輕手輕腳打開馬車的后合門,四處點著。
“你快點。”其實齊人離他們只有百丈了,邢老兵額頭見汗。
采蘩俐落爬上另一輛車,再把里面的紙都點著了,跳回溝中。
兩人才要跑,卻聽一道洪亮的嗓音,“女令大人,我知道你能聽得到。警告你,別再跑了,不然我殺了你師父和師兄。至于那個姑娘么,我會扔給兄弟們玩,能撐多久就要看她的命了。”
采蘩腳步一頓。
“我數到十,你不出聲,就先殺你師兄。”那人吩咐手下士兵澆冷水。
緊接著,傳來于良還沒睡醒的喊聲,“怎么了?屋頂漏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