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永遠熱鬧。孩子們的笑聲,語聲,哭聲,伴隨他們而來的各種聲響,從早到晚不會停。但今日吃晚飯時竟出奇得靜,大孩子們垂著腦袋,連最愛哭的吃奶娃娃都沒了眼淚。
芝嬸知道這是為什么,笑道,“告訴你們實話好了,你們玉芝姐姐的嫁妝箱里沒多少值錢東西。咱們家里吃穿剛好,哪有閑錢置辦精貴物什,靈芝姐姐嚇唬你們的。”
之前因情切而發過一通脾氣的靈芝也忙說,“對,對,家里向來都吃光用光的,我把自己給姐姐繡的枕套都放進那兩箱嫁妝里去了。你們知道,我繡花像泥巴塊,不能看,平時要給你們補衣服,你們還嫌棄呢。所以,箱子里真沒什么,是我一時氣急,不該發那么大的火,對不住,你們就別難過了。”
玉芝看娘和妹妹都勸不了,便故作輕松,“沒嫁妝的新娘子,他們要是不肯娶,我還不嫁了呢。可以多陪你們兩年,不好嗎?”
這話不說還不要緊,一說就有大女娃哭起來了。一個哭了,其他女娃娃和小娃娃就跟著哭。終究,清靜在這個家里只能停留剎那工夫。
“你們女孩子就知道哭!二哥他們已經去籌銀子了,一定能讓玉芝姐姐穿著最漂亮的嫁衣,帶著很多嫁妝,順順當當成親的。”飯桌上最大的男孩子抬眼瞪。說是最大,也不過十一二歲。
“大哥不在家,二哥他們掙得錢只夠自己花,到哪兒籌銀子去?”大女娃邊擦眼淚邊瞪回去,“你不會掙,倒是說得輕松。”
男孩張了半晌嘴,悶悶閉住,將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就往外走。不料,在門口與人撞上,往后踉蹌,卻叫大女娃扶了一把。
說到底,都是一家人。
“哥哥們回來了!”大女娃見弟弟站穩了,這才放手,跑到二哥他們身前,“如何?”
二哥苦笑一下,走向芝嬸,從懷里掏出錢袋倒在桌上。幾塊小小的銀疙瘩滾了出來,“嬸嬸,只多湊了這些。您看怎么辦?”
“行了,我最后再說一遍,嫁妝的事不用你們操心。趕緊吃飯,而且明天不能這么晚回來,知道嗎?”芝嬸想哭。不是為了大女兒的嫁妝沒了,而是這些孩子的心。
“嬸嬸!嬸嬸!”突然門外沖進來一個人。
“小五?你怎么又跑出來了?”二哥拎住小五的脖領,“不是每兩個月才能回家一次么?家里的事有我們呢,不要你那么勤快。你可是好不容易考進紙官署的,一定要有出息才行。趕緊回去!”
“不是,帶我的小匠允許我出來一會兒。”小五掙脫二哥的鉗制。竄到芝嬸那兒,手在衣服里掏了又掏,終于小心翼翼掏出一張青花海紋票。“嬸嬸,拿著吧。”
芝嬸不識字,但略識那票子,“這是哪來的銀票?”
靈芝識數,湊過眼來一看。驚呼,“五百兩!”
小腦袋一顆顆向銀票靠攏。只知五百是個只聽過沒見過的數目,想看它長什么模樣。
二哥在賬房當差,擠進去瞧了,“真的,這是四方錢莊的現銀本票,憑票就能立即取現銀。小五,你該不會是手癢犯老病了吧?”不然哪來的?五百兩哪!
小五以前是偷兒,獨孤棠收留他后就改好了,聽二哥懷疑他,跳腳指天,“我發過誓,要是再干便剁手。這銀票是大哥寄放在童大姑娘那兒的。今日她來署里,我跟她說了玉芝姐姐的事,她就讓我把銀票交給嬸嬸。”
“大哥?!”靈芝想不都不想就信了,感嘆一聲,“我本來還怨大哥一聲不說便出了遠門,姐姐成親都不能趕回來,可是關鍵時刻還得咱們大哥撐起這個家。”
芝嬸卻不似小女兒那么輕信,“阿棠平時省吃儉用,多一文錢都交給我了,哪能在童大姑娘那兒寄放這么多銀子。”芝嬸想得明白,“多半是她想幫咱們,又怕咱們不收,才以阿棠的名義。”
“呃?是這樣的嗎?”小五撓頭。
芝嬸將銀票遞回給小五,“這么多銀子,我們不能收,你還給童大姑娘吧。
“可是,童大姑娘和大哥之間頗有交情,上回請我們一大家子吃飯也是沖著大哥的面子,連玉芝姐姐這樁好姻緣也有她的功勞。她就算幫咱們,肯定是一片好意,嬸嬸就別在這節骨眼上客氣了,姐姐的婚事要緊啊。”小五能說會道,腦袋靈活,又補一句,“大不了,等大哥回來,讓他還了這人情就是。”
“娘。”一向心高的玉芝靜靜開口,“收下吧。大哥不在家,處處都需要用錢。我看童大姑娘也是好意,而且大哥托她照顧我們很在常理之中。大哥――待她不一般。”
玉芝對獨孤棠有過一點點奢望,直到他抱了一個姑娘回家來。她答應婚事,不是心死,也不是賭氣,因為她很清楚與其成為令大哥不愉快的阻撓,不如更珍惜自己一些,謀取可盼的將來。如今,她只希望大哥會跟她一樣,找到屬于自己的那個人。而她仍會喜歡他,以妹妹的心。
知道大女兒曾經的心思,婚事一日不成心里就不能安定的芝嬸,見到她真放下了,不由高興,因此也松了口氣,“既然你倆這么說,那我們就收下?”環顧一圈,看到十來枚腦袋齊點,福臉一樂,“好,這下可以有新冬衣了。”
孩子們歡呼起來,嘰嘰喳喳說要什么顏色的,還要什么花案的,氣氛與剛才截然不同。那些笑聲,被風捎了出去,很遠很遠,仿佛秋夜中一簇暖光。
“餓死我了。”于良舉著燈臺,“采蘩,先吃飯再回來找吧。”
“那怎么行?丹大人說了,離開之前要上鎖的,所以一走就進不來了。你一個人去,吃完給我帶些什么就成。”師父的進料單埋在最下面,這時候不知道該不該慶幸他的手腳不便,卻因為如此,在紙官署這么多年卻造紙寥寥,所以單子不多。可是,她和于良到天黑還沒走出這里,有兩個理由。第一,陳年的單子都壓了箱底,要翻倒。第二――
采蘩站起來敲背垂腰,最重要是揉眼,但捏著一張泛黃的紙片不放,“我就沒見過這么難看的字,師父小時候肯定貪玩。身為造紙巨匠,竟寫錯字……”圓了眼,湊到鼻尖看,“他居然還劃圈圈,簡直――師兄,我們把師父所有的單子偷出去,再毀尸滅跡。這要流傳到后世,他老人家的名匠之譽會成笑話的。”
“那怎么行?丹大人說這里的東西是不能帶出去的,絕對。而且師父至少能寫,不識字的大匠多呢,沒啥大不了。”于良盲目尊崇,且采蘩不去吃飯,他也不去。他覺得自己才藝平平,還比不過采蘩勤奮,如果餓都不如她能忍,那他就是豬了。
但采蘩很快就發現不對,這一疊共十來張單子,圈圈特別多,好似故意讓人讀不出名堂來。再者,她所知道的師父并非只會寫幾個字而已。連忙看一下年月,是師父剛到紙官署的時候,也就有可能是造烏云的時候。師父留了心眼,故意交出這樣的進料單來存庫?
“師兄,一起吃飯去。”如果這樣,烏云紙便還是謎。
“明天再找嗎?也好,黑燈瞎火的,眼睛都累得慌。”于良惦記著咕嚕嚕叫的肚子,然而走到門口卻見采蘩又退回去了,“師妹,怎么了?”
采蘩蹲身坐了好一會兒,一手在那些單子上摩挲,另一手放在同箱的其他進料單上,語出驚人,“這些字是被人故意涂黑的,不過那人卻不是師父。”
于良忘了眨眼,怔道,“是誰故意涂師父的單子?”
“你應該說,是誰拿走了師父寫的單。字,是仿師父的。單子,調換過了。”采蘩說。
“你……如何知道?”于良覺得神奇,但對她的話深信不疑。
“紙。”采蘩兩手各夾起一張單,“這兩張單都是同造法的麻紙,看似相似,感覺但不同。一張是十多年前的,脆薄且色澤微澀。但一張卻沒有經過那么多年,質感仍密潤,柔中存張力,紙色泛光尚佳。”
“可是誰還會對這些進料單有興趣?你以為人人像你這么聰明,居然想得出從進料單里找出造紙的秘法。”于良“夸”她。
“我想到了一個。”采蘩這回真往外走。
“誰?”于良豎起耳朵。
“除了我跟你,也是師父的得意弟子,我們的大師兄。”采蘩挺有把握,“烏睿。”
“烏睿?!為什么?他若想造烏云,直接問師父就好了。”于良卻不這么認為。
“師父是那種你問他造紙秘法,他就樂哈哈告訴你的人嗎?”想起尚不久遠的記憶,心中微苦,但神情冷靜。
“師父會說造紙沒有捷徑,一面要反復熟練基本功,一面要動腦子自己想。”于良也記得清晰。
“和師父情同父子的烏睿,肯定會對烏云深感興趣。”就像她一樣,“烏睿天份極高,造紙也相當自信。身為弟子的,總會希望自己有一日青出于藍,而要超越,就得先達到師父攀登的高峰。吃完飯,我們去烏睿的屋子看看吧?”
去那座荒涼的小院?大晚上的?于良垮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