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鑒賞會,只要稍微聽過都城里閑言碎語的人就能感覺到,微妙。
一個姑娘,連著被三個男子求娶,為了避嫌,應該閉門不出才對。但造出左伯紙而鼎鼎大名的童大姑娘,此時和其中兩個求親的男子同堂而坐卻神情自若。要是請她評紙,如傳聞中一樣精到犀利,能力絲毫不受其擾。所以,多數人還來不及在心里嘲她沒有大家閨秀的賢淑,就折服于她鑒紙的本事之下。畢竟來的這些人不是能書就是能畫的學士才子,自當風流不羈。
“童大姑娘,我這兒有一幅畫,可否請你看一看?”眼見采蘩大方閑定,似乎隨意點評卻讓眾人的目光越來越欣賞時,東葛青云終于出聲了。他雖奇怪她造紙的本事究竟從何而來,但時間緊迫,已不容他多想。
魏吳姬暗道,終于來了。
采蘩淡笑看著東葛青云,微微頷首,卻沒說一個字。
她不屑跟他多說,但眾人眼里,這反應恰到好處。畢竟這位怕死鱔的東葛大人向她求了親,有禮有節之時應該保持距離。眾人盯著兩人,沒留意到主座上的向家五郎一反常態的漠然,兀自垂眸玩轉著手中的玉杯,仿佛根本不聞耳外的聲音。
東葛青云將畫軸交給館中的小廝們,由他們展開掛上畫屏。
魏吳姬一看,和所有的人一樣,驚住之余暗道不好。
畫分上下兩幅。上幅一個婢子打扮的美艷姑娘跪坐著挽袖烹茶,同時沖對面的男子嬌笑,媚相酥骨。下幅也是一妖嬈美人,雖然衣著服飾華麗得多,卻顯然與那位美婢是同一人,這回美人側臥于花間半榻上,云紗滑落粉藕臂。雙手抱一大支桃花,嗅著香,雙眼卻笑望前方,含春波蕩漾,勾魂的迷人魅嫣。而且這兩幅畫法精細,并非時下流行的神韻勾勒,注重到每個局部,尤其是畫中的美人面。眼若桃花粉雪腮,櫻桃紅唇烏絲發。那么出挑的妖麗,卻又活脫脫正是采蘩的容顏。
眾人的目光在畫和采蘩之間游移。有詫異之極的,也有表情困惑的。
“童大姑娘這般識紙,可知此畫成于何時?”東葛青云眉宇微攏。眼中陰郁。好聲好氣跟她說,她不理會,求親也不答,就別怪他不講情面。即便當眾拆穿她且如此帶回北周,她可能必死無疑。他也不想放她逍遙。她是一個賤婢卑奴,憑什么對他頤指氣使?
采蘩看著畫,面無表情。
“什么好畫,竟讓大家都啞口無言?”門口進來兩人,頭一個竟是四皇子,也是當今太子了。
眾人紛紛行跪。“參見太子殿下。”
“免禮免禮,本宮今日以同好之人來湊個熱鬧,眾位不必拘束。都坐吧。”四皇子說道。
采蘩起身抬頭,看到另一個人是西騁的師父張翼,心道,這下輪不到她鑒紙了,不然豈非班門弄斧?
讓人都坐。四皇子卻不急著坐,走到畫前近看了半晌。也望向采蘩,“童姑娘,這畫像之中的人與你像足分,莫非是你同胞姐妹?”
他這么一問,東葛青云便笑了,盯著采蘩,好似在說,“看你如何否認?”
“回太子,采蘩并無姐妹。我也正納悶,東葛大人這畫里的姑娘是誰,竟與我如此相像,還以為東葛大人向我求親不成,借畫羞辱于我呢。”采蘩居然激烈站起,雙手捧茶杯,“太子殿下來得正好,請準我這杯茶潑畫。眾目睽睽之下,東葛大人將這么兩幅引人遐思的圖掛出來,就算畫中人不是我,卻如同壞我名節,我實在不能忍下這口氣!請太子為我做主!”
四皇子皺了眉,“常聽聞有替身一說,哪怕無血脈干系,也有十分相似的人。這畫中女子雖與童姑娘很像,但舉止輕佻,姿態撩人,實在不正經。如今掛于眾人面前,難免往你身上聯想,對童氏長女,又是姬氏貴客的你來說,怎能容忍?你既然讓我做主,那我就管管這事吧,你那杯茶暫時拿穩了。”
四皇子轉頭問東葛青云,“東葛大人掛出此畫,難道真如童姑娘所說,是因為求親不成借此羞辱嗎?”
東葛青云想不到采蘩敢于直抒陳情,干脆也拋開最后一絲迷戀,說道,“太子殿下,這畫中女子本是青云之妻的婢女,因私吞主人家的財物被判流放,誰知在流放途中,連同官差都一齊不見了。她與童大姑娘不但長得一模一樣,而且名字都叫采蘩。試問哪有這么巧,同是我北周人,同名,同貌,卻不是同一個人?難道不是有人換了身份想要欺瞞世人,明明是犯了國法的奴隸,卻在這里招搖撞騙?”
眾人嘩然一片,議論紛紛。
四皇子聽后也頗為吃驚,“同名同貌嗎?”再看采蘩,“童姑娘,對東葛大人的指控可有什么話要說?”
采蘩毫無驚慌不安,回答,“太子殿下,我乃北周瀘州人氏,從未見過東葛大人。他說我撒謊,難道我義弟也撒謊?”
東葛青云冷笑,“小孩子的話不能作數,而且也難免有串通之嫌。”
采蘩等著他這句呢,“若說我義弟與我串通,又何緣由?倒是東葛大人,我不答應嫁你,你就懷恨在心,編出這樣的故事來害我。真是好笑,我說得就是假話,你說得就是真話。我義父文曲侯所教養的獨子姬氏十郎卻比不得你有信義?姬氏之誠貴,由得你信口開河?”
東葛讓她噎了噎,頂回去,“我只說他歲數太小。”
采蘩哼道,“義弟今年十三,有些人家都給娶上媳婦了,還小?我若是逃奴,如何說服他串通?就算要挾他,他回到姬府也有的是機會告訴家里人。”有些事是命運,不過像東葛這樣功利的人不會明白。“而且,什么叫連同官差也一齊不見了?東葛大人說話到底有沒有像樣的憑證?”
采蘩這些反駁讓人們覺得有道理。他們先是因為東葛的話震驚,第一反應就是懷疑采蘩的身份。但再一想,東葛惱羞成怒,編出詆毀她的話來,這種可能性似乎更大。正如采蘩說的,姬十郎不至于串通或被要挾,而東葛口說無憑。
四皇子也聽明白了,“童姑娘的意思是,東葛大人所說全是假的?”
采蘩笑了笑,“東葛大人說得假不假,我不好斷論,但我的身世卻絕無虛言。我不像有些人,自己得不到就毀謗之。”
東葛青云目放兇光,“你!”
一個笑對,一個窮兇,眾人心里那桿秤就往泰然自若的那個偏了偏。
采蘩不等東葛青云兇完,又道,“剛才東葛大人說讓我看看你這幅畫何時畫的?”
東葛青云心想多虧她提醒,卻當然不會感激她,“此畫是我兩年前所作,只要童大姑娘沒有欺瞞,一驗便可知我并未說謊。”
“東葛大人,這倒無需擔心,為公平起見,不勞童姑娘動手,請御紙坊張大人親自出馬來驗。”四皇子管得挺像那么回事。
張翼跨前幾步,傾身湊近了看。
他盯著畫卷瞧,采蘩卻盯著他瞧。雖然師父和張翼因為烏睿交惡,但張翼之祖張永也是傳世大匠,張翼的技藝必有強處。她如今沒有師父了,所學的造紙術又是口述多于實踐,所以要抓緊一切機會向人學習。
鑒紙,有很多種方法,但在不損及紙本身之下,就相當看感覺的敏銳,包括目力,觸覺,以及對各地各坊造紙工序的熟知程度。采蘩造紙尚不過半年,可她鑒紙是她父親從小就開始教的,又有天賦,已經超越了很多紙匠。當初左拐也是因她鑒紙發現了她的才能。看張翼近紙而深吸氣,似乎用到嗅覺,而且神情若有所思,采蘩便好奇起來。
所以等張翼步離畫卷,她就忍不住問道,“張大人,采蘩可否向您請教一事?”
大家都以為她急于知道鑒紙的結果,東葛青云忙趁機踩她,“童大姑娘這么著緊,難道是心虛?”
采蘩都懶得理東葛青云,只大眼望著張翼。
張翼卻明白了她并不是要問結果,便道,“你要問什么?”
“剛才我瞧大人您以鼻嗅紙,但是紙的本料在經過多道工序之后早就不存任何氣味,不知您這么做卻是為何?”采蘩真心請教。
魏吳姬一聽,不由失笑。自己替她緊張得要命,她倒還有閑心探討鑒紙之法,真是――真是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嗅得當然并非本料味,而是工序中所用的膠劑,添香,甚至砑光所用的石料,說不定就能幫我找出此紙的產地。”事到如今,張翼不得不承認左拐又收了好徒兒。烏睿和采蘩都是難得一遇的奇才,卻皆由左拐發掘,不是運氣,而是左拐之能。雖然烏睿的事導致他和左拐互看不順眼,還不至于深仇大恨,而左拐已經離世,他亦有愛才之心,于是認真答她。
“砑光所用石料?”采蘩難得稀奇。
“你師父的成名紙秋華,以天然香石作砑光的工具,帶有秋霜冷香,故取秋華之名。”因為當成可匹敵的對手,所以認真研究過左拐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