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將食籃原封不動提回來的春瓶兒和冬瓶兒向紫鹛稟報,采蘩已不在刑司大牢。
紫鹛讓兩個丫頭下去后,略沉吟后道聲傳令,面前就跪了一人,戴鬼面,黑臉哭嘴,與姬三那張白臉笑嘴相映。
她道,“想不到你剛到就有事做,辛苦你。采蘩被提走,恐怕和我夫君脫不了干系,尤其他的王府。那兒無疑是最安全的囚禁之所。你派人去查一查,盡快回報。”
那人頭一點,站起身要走。
“有件事我還沒告訴你。”紫鹛卻叫住他,“大閻羅出了格殺令要取小七性命。我前兩日去見小七,他的情形不太好,身邊也沒幾個幫手,但巨瀾園四周都伏了伺機的小鬼。你要不要出面,自己看著辦吧。”
那人沒回話,身形如煙,淡出紫鹛的視線。
午后,姬三調息完畢,步出屋子,突然眼角晃過一道黑影。他也不問是誰,手中蠶絲已拉得緊直,無聲息往影子攻去。然而,只對了一招他就跳開。
“閻六!”瞬間詫異。
黑面紅哭嘴,面具的眼角還有一顆藍寶石,如淚閃光。面具下一雙眼藏得太深,看不出半點情緒。
“果然已廢。”那聲音陰柔,似男似女,非男非女。
“你奉大閻羅之令來殺我?”姬三面冷如雪白,語氣帶無情笑音,“你我都是樓主教出來的,算得上同門師兄弟。為了外人撕破臉,好意思么?大閻羅他們以為樓主早死了,不過我要勸你想清楚,別讓人利用。”
“糊涂蛋。”哭嘴不動,不過吐出的字仿佛能讓嘴翹成笑。
“什么?別以為你排行老六就真比我厲害,也不想想誰的客人多。如果按賺錢多少。大閻羅都得靠邊站。樓里誰不知我閻七,但要說到你閻六,那就是根禿頭槍,一個小鬼都沒有的空殿閻羅。”姬三就聽出嘲笑的意味來了。飛雪樓那種地方其實不適合稱兄道弟。平時為了搶生意,互相壓低對方是不顧情面的。排名越近的,爭奪越厲害。他和閻六是“死對頭”。
“所以你讓人下了格殺令,幾個睜眼瞎的小鬼什么人也擋不住。還要空殿閻羅保護。”閻六一拍掌,院墻上翻下二三十號人,都戴鬼面具。他再一揮手,那些人就找地方隱去了。身法之快。令人乍舌。
姬三攏眉,“你隱藏實力?”
“我不是孔雀,一天到晚開屏讓人知道自己多好看。然后一根根羽毛讓人拔光。變成禿尾雞。結果實力不如人,又不好好待著,叫囂要走,卻要被人燉雞湯。”又嘲笑姬三一次,閻六陰陽怪氣道。
“你才孔雀禿尾雞呢。背叛樓主――”姬三火大。他心里很憋屈,為了活出自己,忍耐很多從前不會忍耐的事。
閻六不跟他廢話。晃過手里一塊牌,“奉樓主之命借你這些人手。記住,要還的,少一個我就用你身體一部分來替代。”
“呃?”姬三怔了。
“還有,你的蘩妹妹現關在莊王府的湖心島上。考慮到你走出這園子就會變成刺猬的可能性,我覺得那也是個適合你的好地方。如果同意,今晚午夜好時辰,我的人會為你開道。”閻六再丟一句,“但愿你的輕功還沒到讓小鬼們笑話的地步。”
“等等!”姬三反應過來,“你為樓主做事?”
“從來只為樓主做事。”閻六笑一聲,“第六殿一向由樓主親掌,第六殿的小鬼你們看不見摸不著,如影子一般藏在其它殿里。如何?我還是禿頭槍么?”
“不是你沒用?”姬三心驚,但嘴硬。
“比你肯定有用,至少什么時候會死還不可預――”閻六突見姬三面色變鐵青,有些不自在,淡哼一聲,再開口換了話,“樓主讓我派人守護童姑娘。交給你,你會令樓主失望嗎?如果不行,你早點說。”
“所以樓主沒有告訴我還活著的消息?”因為他沒用。姬三目光泛寒。
“恰恰相反,不知情才沒有危險,太保護你的緣故。”閻六沉眸,“羨慕你這種話就不用我說了吧?康城姬三公子一天到晚只想比過美玉公子,風流快活的時候,我覺得樓主做得一點不錯。”
“真是好濃的醋味啊。”姬三心情重新輕快,“我倆從小比到大,針尖對麥芒,但我死了,你應該是最寂寞的一個。說起來,你知道我是誰,我卻不知道你是誰。把面具摘下來讓我瞧瞧,該不會早就認識的?”
沉默傾刻,閻六道,“等你死的那一刻,我摘下來給你看,滿足你的遺愿。現在起不要再吊兒郎當,拿自己快死了當借口,好好做事。童姑娘是樓主十分重要的人。”大步跨過院子,翻上墻走了。
姬三反復回味著最后一句――童姑娘是樓主十分重要的人,心中充滿疑問。叫攏寧進屋,外面那些鬼是借他保命的,不是貼他心的,他分得很清楚。閻羅沒有朋友。這是他成為閻羅后相信的第一句話。但他現在有朋友,看似交情不怎么樣,卻可以交命的人。
這夜,新月籠薄云。
琉蘇和蘇琉已將燭燈換了第二次,而采蘩坐在六角亭中發呆也有兩個時辰,且這一天的大多數時間都是這么過的。如果對著青紙發呆還能讓這對雙胞姐妹有點明白,但青紙在屋里,采蘩卻對著大理石桌面眼睛不眨,讓她們很無奈。
她們不知道的是,采蘩記憶力過人,眼中雖無紙,心中卻有紙,根本不需要看得見摸得著,紙感已深刻。她發呆也不是真發呆,將爹和師父所教所講,還有她收集的典籍中所有與紙相關的部分在腦海中過濾。
“姐姐。”蘇琉是妹妹,“是準備點心,還是勸姑娘歇了?”
琉蘇往亭子里看了看,“剛讓送進一壺茶去,哪里是想睡的樣子,妹妹準備些點心吧。”
蘇琉點頭去了。
“琉蘇,煩你為我取筆墨紙硯。”雖然收集了不少書籍,但造紙術的記載相當少。即使有,也只是在籠統的了解上加筆者的猜測。爹則是對她說得少讓她看得多,倒是師父給她講的傳說故事中有一個引起她一些聯想。
左拐說,北齊有個傳奇的造紙大匠,據說技藝達到心動手動的境界,紙紋可現在飛的鳥會游的魚。紙上寫墨,卻能讓人看見就看見,讓人看不見就看不見。大匠離開鄴城王宮回鄉,很多紙匠去拜師,大概不勝其擾,便入山隱居。后來有樵夫看到那位大匠駕祥云飛升成仙。
采蘩笑其謬談,左拐卻認真告訴她,也許傳說夸大其詞,但這位大匠的技藝非同尋常,他親眼見過大匠造的紙,其間有層疊復紋,對光方見得清晰,難以仿真。大匠離開后,工坊遭天火燒盡,片紙未留,傳奇漸漸就成了傳聞。而且,左拐也是去拜師的其中一人。
左拐講完這個故事,卻推翻了成仙說。他說那位大匠應該只是遁世了,而且大匠離開是因為不滿北齊朝廷的昏庸無道,回到家鄉一說可能不真。他自己去過那兒,認為大匠根本沒有回去過,故意造出這樣的話混淆迫害者的視線。北齊之亂,將多少奇才怪才逼離故土,是當時屢見不鮮的事。
采蘩提筆正要寫字,卻聽門一聲大響,兩列明晃刺眼的琉璃燈照開了路,并朝亭子飄過來。明光繞著一婦人,看不清她的臉,卻見發堆云鬢,金簪銀釵,錦衣繡富貴牡丹,沉墨的綠香百褶裙,還有手指上貓眼大的寶石戒。
采蘩先以為是莊王妃,也就是紫鹛,又立覺氣質完全不似。正想著,那婦人已經走入亭中。她看清了婦人的容貌,可算得上端莊。但一般用端莊來形容,也就是無趣無錯的意思。婦人中年,比起紫鹛夫人,顯得老相。
“參見側妃娘娘。”緊緊屈膝行大禮的琉蘇卻一語點破來者身份。
采蘩坐著不動。她終于明白為何紫鹛和莊王之間那么別扭,肯定和這位側妃有不可分割的關系。不過,側妃來這兒做什么?她關在湖心島難道不是一件絕密的事嗎?
“大膽丫頭,見到娘娘怎敢不行禮?”側妃身旁有個中年姑姑,對采蘩皺起煙青眉。
“孫姑姑,你們上湖心島可是王爺的意思?”琉蘇行過禮直起身來,雙目沒有半點卑微,問姑姑,也是在問側妃,因此將不友善的話題不動聲色帶開。
孫姑姑立刻噤聲。
“湖心島是姐姐的住處,空了這些年,我有些疏于打理。聽說如今住進人來,想著這地方要不收拾如何是好,又以為是姐姐回家來了,怎能不來拜見?”采蘩坐著不動,側妃站著不動,“不過,這位姑娘是誰啊?”一副妖嬈的相貌,莫非是王爺的新歡?不知道該高興王妃終于失寵,還是該難過自己始終得不到王爺的心,她垂眸斂神。
“娘娘還是不要多問的好,王爺若知道您不照規矩來,會生氣的。”采蘩關在這里的事不能外傳,卻不知是誰多嘴?“這么晚了,娘娘請早些回去歇息。”琉蘇神色不動――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