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冷霜,偏偏是春日。草尖凝寒,偏偏綠如油。風,吹。云,動。人,靜。馬,鳴。兩陣,隔開百丈,令人喘不過氣得肅殺,籠罩著冷月寒草。
西穆王親衛營的營官勸他的王,“王,對方只有數十人,直接沖過去,就能取他們人頭。”
西穆王瞇起一雙肥鼓的眼,站在戰車上望著對面,的確只有區區幾十個人,但那片映出月色的銀白劍光似乎暴漲著,讓他停下的理由更加充分了。
“王,別等他們突然再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營官再勸。
“閉嘴!”西穆王道,“你懂個屁,鷹王以少勝多是出了名的,一肚子壞水。而且,你沒看到營門口那上百具尸體?弄個不好,我們兩百人也是喂他們的刀劍。近身未必他們吃虧,這距離反而好。他們沒弓箭,我們有。小心騙哄得再近些,他們就能成刺猬。”
營官心想,什么意思,打算敵不動我不動耗著?本以為王上雖窩囊,能親自帶兵追鷹王還是具有王者風范的,看來自己期望太高。
照理,西穆王膽子雖小,這樣的說法可以算是謹慎,不至于招營官不滿。但有關他聽漢人話,被漢人控制的謠傳已經傳遍整個王帳營地,引起很多猜忌和不滿情緒。
“西穆王,不知你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有何貴干?”而鷹王很清楚西穆王的陣營已經岌岌可危。是他,一手挑撥了這些猜忌和不滿。
“鷹王不夠朋友啊。”西穆王喊道,“我好酒好肉招待你,你要走,不說一聲也算了,還殺了我手下那么多人,我能不追上來問清楚嗎?”
“這怎么能怪我呢?”鷹王笑聲遠揚,“西穆王你殺了我的文參官,又不給我一個合理的交待。你那些漢家客人雖許我不少好處。但我草原牧民向來自力更生,與中原和南方各國之間友好卻獨立,可不由漢人來對我們指指點點。所以,我還真不太敢信。想來想去,只有走了。不過,我想走,你的人似乎不愿意--或者是你的客人不愿意放行。我只在西穆王營待一日而已,卻已經搞不清誰是西穆族說話算數的人。”
士氣的改變是瞬間的。西穆王還沒注意到。百丈開外的鷹王因此冷笑。
西穆王惱羞成怒,“西穆說話算數的當然是我,而你也別光會說大話。你那個大哥因我和中原交好,羨慕得緊,所以才娶了我長公主為王后,是想借丈人的福,也可以從漢人那兒得到好處呢。北周北齊本是鮮卑族打下了漢人的地方,后來漢化才愈富有強大起來。你說漢人漢人的,北周皇帝還是鮮卑人,你交好的那個獨孤也是鮮卑最古老的貴族之一。”
鷹王拍手。“以為西穆王滿肚肥腸,腦袋里只有油了。想不到還能說出這番大道理,看來向氏那對祖孫倆為了讓西穆人當忠犬,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很有說服力。”
士氣再七零八落。
“你!”西穆王抖韁繩,車轱轆往前滾了十來丈,見鷹王不動,心中暗喜。抬起手來,突然下令,“弓箭手。給我射!射中鷹王者,賞牧場一座。”喊完卻沒看到有箭飛,回頭現自己那些騎兵垂頭喪氣,對他的命令顯然還沒反應過來。
“西穆王,你這回親自來,是你自己想殺我,還是向氏想殺我?”鷹王雙手背在身后,他有弓,也有箭,只不過對那副弓箭要建立起一種信心才能出手,“讓我猜猜,你睡得正香,卻被向家的老爺子或者那個神仙一樣驕傲的公子爺給叫醒,灰溜溜跟著人進了你自己的王帳,被迫穿上擺好看的軟甲,要是不把我的腦袋拎回去,你的王位就坐到頭了。”
近身跟著西穆王的一些人暗道,可不是灰溜溜跟進王帳的嗎?忍不住嘆氣。這一嘆,就像瘟疫,將最后一點士氣耗盡。
“你們都沒吃飯,還是耳聾了?給我射,射死他!”西穆王叫起來。
弓箭手們這才有氣無力拉弓射箭。然而,這些箭就像他們的主人一樣,遲滯沒魄力,其中一些半途耷拉了,大部分就算到達鷹王那兒,也過不了蛟盟的劍陣,連對方一根頭絲兒都沒傷著。
鷹王又笑,還朝西穆王走近了十來丈,“西穆王,你的人也許沒吃飯,也許耳朵不好使,但眼睛一定很亮。不知道是什么感覺,看著自己尊重的王上成了走狗。”
西穆王意識到自己帶的這支隊伍讓鷹王渙散了心,連忙安撫,“不要聽鷹王胡言亂語,我怎么會是漢人的走狗?相信我,等我回去,我就把那些漢人趕走,一個不剩。現在,先殺了鷹王。”
手指摸過箭羽,不是那份熟悉感,卻有相似的質感。遲遲沒有動手,一方面是要打擊掉對方的士氣,另一方面是在等風。紙箭比木箭輕,也不確定造它的人到底有多少道行,箭頭的鋒利度能否和鐵相比,而他必須一擊即中,否則對方就有重拾士氣的可能。因此,他要等一陣又強又直的風,加大這特殊武器的殺傷力。
草尖呼啦啦轉起圈,鷹王神情一凜。他是鷹,生就一雙無形的翅膀,知道風的變向。就在勁風來時,他嘴角勾笑,雙手從背后出來。一支很舊的弓,在他的右手中卻烏沉。一支潔白的箭,食指中指夾著,上弓拉弦。箭羽劃過他的唇。這是他的習慣,賦予死亡的詛咒。開!
似,暴風雨中,穿越烏云的,白鷗。餓兇了,看到魚頭就白眼,便是驚濤駭浪也銳不可當。
西穆王驚呆了,完全沒想到鷹王手里會有弓箭。鷹王是草原上最出色的神箭手,據說從不失手,因此他以為自己死定了,閉上眼。然而,痛感沒來,只有一面風。他睜開眼,看到營官一把刀擋在自己面前,那只白鷗頹然落在腳邊。
營官收回刀,他心中僅存那點責任感救了西穆王一命。
西穆王撿起箭,不禁狂笑,“哈哈哈哈,差點上了你的當,一支紙箭也想要我的命?鷹王,你今晚一定會死在我手上。”紙造的箭!太可笑。
鷹王眼神冷凝,緩緩抽出第二支紙箭,弓滿。再開!
營官刀來擋,卻被西穆王推開,“你們看著,我才是天命所選的--”
白鷗刺破魚身。不是龍王。只是魚。一條可憐的,自以為是龍的死魚。
西穆王仰天倒下,撞在車框上,翻過去,再撲地,死絕死絕了。
西穆人全瞪著眼,營官甚至下馬,不為了確定自己的王死了沒有,而是為了確定那真是一支紙箭。等他確定,他立刻變得不知所措。就好像三公主驚懼于采蘩的紙刀,在他認為,紙絕不可能具有這么恐怖的力量。如果具有,那就不是普通人能操縱的。
鷹王是草原出生長大,在母親的影響下接觸漢學,并到中原學習,不信鬼神怪力之說,但這時他要利用鬼神為自己創造一個巨大的機會。
他喊,“你們看清楚,誰才是天命所選的西穆王!”
勁風大舞,吹揚鷹王的戰衣,袍袖如飛起的鷹翼,他將展翅,借采蘩所造,得到他期待已久的--自由!
營官跪下了,雙手捧著那第一支紙箭,高聲道,“祝王千秋。”
他一起頭,其他人紛紛落馬下跪,高呼西穆王千秋。
“去吧,把這話像草原上的風一樣吹出去,我給你們一個時辰,在我的騎兵對向氏的兵馬揮刀之前,請你們把真正屬于草原的人帶出來,讓我們一起守護自己的家園。”鷹王大聲告訴他們。
那些人將之奉為王令,立刻騎上馬,散播消息去了。
劍光入鞘,央看著鷹王,“恭喜你了,西穆王。老大說你會得到很大的好處,但親眼所見之后,真令人大開眼界,恐怕老大也未必料到。我就問一件事,你這紙箭哪兒來的?”
“別說獨孤棠,我自己也料不到。”鷹王卻未顯出得意囂張的神色,“紙箭是獨孤棠之妻所造,你若見到她,幫我謝一聲。”
“果然。”看到紙箭這種奇思妙想的東西,央第一個就想到了采蘩,“她要是知道你借了她的光成就如此,她會向你收好處的,你準備好。”
鷹王拉馬調頭,“要坐穩西穆王位,可不能只憑殺了走狗和那數百個人宣揚,今后仍有很長的路。”
“萬事開頭難,你也別太謙虛。”央也調頭,“無論如何,今后你別忘了這個王位是我蛟盟守護得來的,那可是一份很大的人情。”
鷹王哈哈笑,卻不以一字回應。他也重諾,所以不輕易許諾。人情?獨孤棠欠他,他欠獨孤棠,算扯平了。
一行人快馬加鞭,將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場留在身后。但風吹開了,如春長青草,綠葉抽枝,一則鷹王的傳說讓西穆草原悄悄接受著新的主人,后來蛟龍相護的說法也加了進去,更讓新西穆王的地位不可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