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吏部的面試,張寧如愿以償補上了禮部的一個缺,正式進入官場成為統治階級的一員。禮部司務廳司務,從九品,月俸五石,其中米領四石、鈔五十貫;品級越高俸祿中“寶鈔”比例越大,寶鈔你懂的,皇帝和制定國策的大員們也知道小京官沒有多少額外收入,所以俸祿是八成實打實的給米。饒是如此張寧這種收入也非常拮據,折合白銀也就一個月二兩五錢,月薪一千八沒有獎金津貼什么的一說,他可是官員。
就這么一個職位,當時有七八個競爭者,張寧因為關系來得硬毫無懸念地勝出。不管怎樣,這是經過吏部的實缺,正兒八經的編制。收入少沒關系,如果家里不富裕可以在京師借貸,總不會一輩子做小京官,就算升官慢以后也很可能去地方做知縣一類的官,做知縣……至少還清欠賬不是太難,若是這種人,身邊的“師爺”多半是債主。
假如在現代一個資產千萬(萬貫級別)的老板和一個月入一千八的公務員選哪個,毫無懸念;但在這個時代,張寧覺得選擇做官沒有錯。當你忽然不知道為啥頭上就多了幾條道德方面的錯誤被奪走財產去吃牢飯甚至身首異處時,就明白為什么了,江浙大富翁沈萬山活生生的例子。
禮部司務,很文雅的名字,說到底就是禮部衙門收發室的主任,收發記錄進出公文,有兩個官員負責工作,張寧就是其中一個。其實從九品不是最小的官,還有一種品級稱為不入流。
另一個是個老頭,名字叫黃世仁……此黃世仁非彼世仁,很好相處的一個人,一副苦哈哈的樣子都快六十歲的人了。張寧上班幾天就知道了他的理想:等著高升七品知縣,然后混吃等退休。
據黃世仁“推心置腹”的交流:一般新官上任,不熟悉公務很容易被欺負,甚至小吏都能爬頭上來;但是平安不同,你第一天來,尚書和侍郎都點頭招呼,來頭不小,誰敢惹來著?咱們同僚一場相處得也不錯,以后高升了記得提攜兄弟一把,要求不高做個沒有年年水災旱災蝗災加盜匪橫行的地方知縣就行。
黃老表真是個古道熱腸的人,聽到張寧還住客棧,馬上就說自己在揚州胡同有房產,地方大人少,讓張寧搬過來一起住,上下值還能結伴而行,像兄弟似的……張寧道我哪敢和您老稱兄道弟。
此時已接近酉時要下班了,黃世仁一個勁地勸說:“老夫就一兒一女,女兒已經出嫁,兒子回揚州置地收租去了,京師就我們老兩口、一個小妾,以及老奴小廝二人。平安沒有帶家眷,就禮部的一個雜役一個馬夫,住咱們家多方便。”
敢情您老還有妾……張寧詫異地再次打量了黃世仁一番,頭發胡須已經花白一臉皺紋,背還有點駝,沒有半點風流的痕跡,真是人不可貌相。
張寧心道:本官到底是個官,和同僚住在一起像什么話,搞基么?況且黃世仁很熱情,可才認識多久,隨便接受他的人情絕非明智。所謂和同事交心、和情人結婚都是不可取的行為,這點主張張寧自問還是有的。
再三推辭,黃世仁只得作罷,又主動表示下值后陪張寧一起去找宅子,這種事倒也不好拒絕。及至酉時,二人騎著毛驢優哉游哉地從禮部一同出來,夕陽中在驢背上一面言笑一面走路,仿佛多年好友一般熱乎。
剛走到東長安街,忽然聽得后面一個聲音道:“平安別來無恙?”
張寧和黃世仁一齊回頭看,只見是禮部主事于謙。正六品的官僚,在張黃倆人面前高幾級,他們急忙從驢背上下來,立于道旁鞠躬行禮。于謙也很客氣地下馬,拱了拱手笑道:“官做得還行否?”
此情此景,黃老表滿臉的羨慕嫉妒恨啊,根本就掩蓋不住。他在官場混了不少年頭,當然知道于謙的來頭,年輕進士前途無量,而且和東宮太子老師楊士奇是打得火熱,情比父子誼同師生,連下一代皇帝的路子都踩好了……加上禮部尚書胡瀅、侍郎呂縝透露出來的關系,這個張平安的究竟什么背景?初來乍到就混得風生水起。真是人比人氣死人,黃世仁一想想自己,實在汗顏得慌。
張寧不卑不亢地微笑道:“剛開始對公務不太熟,好在同僚容易相處,幫了不少忙。”
黃世仁聽到“同僚幫忙”,當然說的是自己,頓時感動非常:夠哥們,有時候一句好話真是比多混三五年還有用的!
于謙道:“若是平安和黃司務晚上沒有別的事,到我家小酌一杯如何?”
“恭敬不如從命。”張寧自然地答道。
黃世仁卻很知趣,別人請自己不過是一句客氣話,誰叫你和張寧走一塊兒呢?不然為啥稱呼張寧就是親切的表字,而自己就是黃司務?懷疑于謙根本就記不得自己的字。
“早晨和賤內說過要回家吃晚飯,實在對不住,下次一定赴宴。”黃世仁說道。
于謙便順著臺階道:“看來不巧得很,只好我和平安對酌了。”
與黃老表告辭,張寧便和于謙一起往東走,為表官階上下,張寧故意落后半截驢身的位置。
倆人閑談了一陣,于謙回頭道:“昨天我在黃華坊看了處一進的四合院,地方有點偏院子也小,勝在清靜,平安在京師又沒有家眷,帶著兩個雜役住倒是可以的。于是我便租了下來,契約已經簽了,什么時候從客棧搬過去吧,置辦一些被褥家什暫時安定下來。”
張寧心下微微有些感動,心道:還是于謙干點事靠譜,為人感覺真誠,沒有太多巧言令色做事卻很有誠意;哪像那個黃世仁,說半天好聽的讓搬他的家去,可能么?
既然房子已經租了,張寧便干脆利索地說道:“勞煩了于主事,清靜的地方應該不錯,也符合我一個從九品的身份。”這個人情領了,有機會記著還就是。
于謙很贊許地點點頭,忽然笑道:“和平安相處我有個感覺,很輕松。”
一路向東北方向行走,來到了乾魚胡同,原來于謙也住在這里,張寧記得楊士奇家也在這個胡同。此時他已經可以確認了,楊于二人的交情非同小可,連安家都在一處。京里的這些官,大部分都是三年內才在北京安家的,因為以前的首都是南京。
進了于府的正門,過影壁,客廳在倒座房。但于謙并不請張寧到客廳,徑直請入垂花門到上房入座。里面沒有男仆,丫鬟上茶款待,過了一會兒,只見一個穿著端正整齊的年輕婦人走了進來,于謙道:“賤內董氏,同僚張平安。”
董氏垂頭屈膝行禮,張寧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抱拳作揖:“禮部司務張寧見過于夫人。”
這是“通家之誼”了,在張寧眼里帶著名人光環的于謙這般對待自己,他心下有些激動,同時也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沒有盯著人老婆看,只在余光里瞧見了董氏的模樣,白白凈凈的矜持而端莊,圓圓的臉蛋很耐看。要說于謙真是年少得志,年紀輕輕就是進士功名又有嬌妻美眷。
“妾身見過平安先生。”董氏的聲音嬌柔無力,與豐腴的身段卻不怎么相襯,她沒有稱呼張司務大約是不好聽,品級上也不好稱張大人,叫一聲平安先生卻是恰到好處,真是個心思靈巧的人兒,她又說道,“夫君陪著平安先生說話,妾身去準備些酒菜。”
說罷飛快地抬頭看了張寧一眼,驚鴻一瞥卻叫人印象很深。等董氏轉身出門,張寧才重新坐下來。
于謙的神色漸漸有些凝重:“皇上在萬壽宮遭歹人行刺,平安可曾聽說?”
“略有耳聞。”張寧淡定地答道,心里話就是皇帝死不死和自己無關,也沒資格管。
于謙道:“現在很多人懷疑是漢王心懷憤懣圖謀不軌,你以為如何?”
“詳情未可知曉,無法妄自揣度。”張寧謹慎地說。真要說自己的看法,他倒是覺得不太可能,漢王殺自己的老爸,太子又在朝里名正言順,他有什么好處?
但是于謙和楊士奇的交情多半不錯,楊士奇又是東宮的官員,張寧當然不便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就算不信口開河起碼不能和他們反著說。
“今天下午,胡大人接到傳諭到乾清宮面圣,也許是為了這事。”于謙若有所思的說。
于謙主動聊到正事,在張寧看來是一種關系的靠攏,總之是好事。不過他每每謹慎回答,并不故意表現自己的見識。試圖得到于主事等人賞識固然重要,但表現出自己靠得住更是長遠之計,正所謂走得穩才能走得遠。
兩人也就沒有深談,等到晚飯準備好了,張寧也沒有推辭,順理成章就在于謙家里混了一頓飯。
祝大家中秋節合歡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