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起幾句茶,謝雋岔開賬目的話題再也不提,只說道:“得知先生要光臨揚州,屬下略微做了些準備,在城北備了一處院子,先生到揚州來便無須為生活起居煩擾了。此地有個妙處,徑直坐船沿北城河而行,就能到保揚湖(瘦西湖),京杭大運河上的鹽商巨子、才子佳人多聚居于此,又不斷興造亭臺園林,而今風景秀麗文風盎然,確是揚州的一個好去處。”
“這邊的事交接了,我還得去南京一趟面見上峰,暫時不會在揚州長住,你們不必如此麻煩。”張寧故意不冷不淡地說了一句。但他并沒有表示要拒絕,現在上下彼此之間關系很不算熟,直接給錢他不敢要,但是在衣食住行上的心意倒問題不大。
同時他也在盤算,去見南京禮部郎中吳庸,禮金不能缺,雖然剛剛上任也得在陋規允許的范圍內表示一下人情,錢只能自己掏腰包了,還好出京前受了近百兩。吳庸那里的人情自己掏腰包、這邊住行花銷讓下屬負擔,兩廂經費一扯,還是能撐持下去的。
因為謝雋主動要承擔食宿,張寧的口氣也就緩和了不少:“這次我來要見兩個人,恒用(謝雋表字)算一個,還有一個信使詹燭離,他人在哪里?”
既然謝老表開始妥協了,張寧也就不想老是用挑刺的態度說話,言語之間表示親近起來。大家一個機構里混差事,妥協與合作才應該是主題啊。
謝雋道:“未曾料先生這么快就來交接公務,詹燭離近來都沒露面。這個人喜歡喝酒,說不定現在正在哪里醉生夢死。”
張寧眉頭微微一皺,口上卻說道:“會喝酒的人一起去應酬還是不錯的。”
謝雋呵呵一笑:“他只是愛喝,每天要喝三次,可惜酒量不行,不出三碗必倒、醉得如豬一般。”
酗酒誤事,張寧對這個未曾蒙面的信使和助手,感覺不怎么靠譜。他只得說道:“那便罷了,等我從南京回來再見他。”
“本來屬下應該盡地主之誼,找幾個揚州的名士作陪為先生接風洗塵,只是……”謝雋有些遺憾地說。
張寧忙道:“不必了,你我的關系無須在外人面前展露,咱們是為了辦正事,虛套能省就省。今天就這樣,因為暫時沒有什么事要安排,一切等我從南京見了上峰再說。”
謝雋道:“依先生之意設宴款待便免了,接風洗塵還是要的。屬下叫人弄了幾樣小菜、薄酒一壺,還清先生賞臉。”
“那也好,菜別太多,剩一大桌反而見外。”張寧點點頭,正好晚飯就有著落了,幾樣小菜肯定也不能太差的,混吃混喝他是比較坦然的。
他們在茶間里又談了一些人員上的具體事兒,等時間差不多了,謝雋便帶張寧去了后面的園子。這里面來往的人并不多,風景卻是不錯,以一個人工小湖泊為中心,有假山、石橋、亭子、房屋以及花草樹木,景象如同一個園林。
倆人一面從走廊上過去,一面說話,謝雋指著園林道,“在碧園的自己人平常就住在這園子里,不過它不是專門給咱們住的,一些有身份的風雅人要聚友、待客,出得錢但環境也有要求,喝酒品茶得有點風景才行,呵呵。”
“只是喝酒品茶?”張寧用很隨意的口氣笑問道。
謝雋愣了愣:“既然先生問起,咱們也不好瞞您,當然不只喝酒品嘗,那才幾個錢的進賬?再說那些才子在這兒玩高興,只是清湯寡水的吟詩作對怎么能盡興?其實不管是儒學里的士子還是鹽業紈绔,免不了好三樣東西,玩法不同而已。”
張寧饒有興致地問道:“哪三樣?”
謝雋一副猥褻的笑容:“無非聲、色、賭。有錢了就變著花樣來,萬變不離其宗。”
張寧道:“大明不禁聲色,卻禁賭,恒用你這是知法犯法。到時候咱們上報賬目,豈不是要作假?”
“沒人查的,府州官府從來不碰咱們碧園,別管什么時候官差把街巷里那些賭坊追得雞飛狗跳,碧園一直是風輕云淡。”謝雋直言不諱地說,“也許剛下來的一些官員不懂,但揚州地頭上的小官小吏都隱約知道一些咱們的背景。再說這些東西屢禁不止,鹽商絲綢商藥材商很多都沾這個,只容他們賺錢,咱們也分一杯羹為何不可?”
張寧一本正經地說:“我們畢竟是為朝廷辦事,要自律。不過能為胡部堂減少一些經費也不算壞事,胡部堂問戶部要經費也不容易,因為戶部拿不到細賬他們也是頗有微詞的。”
“那是那是。”謝雋笑道,“還是京里見識過市面的大人會說話。”
到了一處名為“梅亭”的樓閣,應該就到地方了。上樓入座,張寧發現窗戶是鏤空的,稱為借景窗。好處是能很好地觀賞湖邊的臘梅,只是此時沒有玻璃遮掩,冬天坐著風一吹有點涼颼颼的。圓桌上已經擺上了十幾樣菜肴,旁邊的泥爐上溫著幾壺酒,房間布置得干凈雅致,又能清靜賞梅,確實是一個吃飯的好地方。
之前在茶間里見過的那娘們苗歌也來了,不是和張寧等人同路來的,她面帶如春一般的笑臉,拿酒壺的手指白如剝蔥、斟酒的動作輕柔優雅,這么一個人兒來服侍著,直教人食欲陡增。
謝雋笑觀張寧的目光,說道:“方才說起那三樣,就說咱們的苗歌,在揚州城也是小有名氣,外頭一般人有銀子也不一定見得著面。來,苗歌給張先生斟酒。”
哦,還是個名妓?但張寧確實是沒聽人說過,大約“小有名氣”是實指。張寧便微笑道:“如此說來,能喝到苗歌姑娘親手斟的酒,倒是一種福氣。”反正是逢場作戲,幸好羅幺娘那娘們不在揚州,不然怎生了得會不會上房揭瓦?
“大人抬舉小女子,我冒昧先敬你一杯。”苗歌輕輕說道,毫無做作之態,用紅袖遮住小嘴飲下一杯酒。
張寧也不便推辭,就把她斟上的酒一飲而盡,贊道:“苗歌說話好聽,這酒也不錯。”
“謝大人抬愛。”女子微微執禮,帶著恰如其分的羞澀道,“這酒叫女兒紅,在地下埋了十八年,而今才出土讓大人品嘗。”
這話說的……張寧也被勾得一陣心癢癢,究竟是品嘗酒還是品嘗人?
他保持著淡定,回頭對謝雋笑道:“苗歌確有幾分女史的修為。”
“她是西南苗疆人,那是屬下的前任精挑細選過來的。”謝雋道,“現在的名頭還不算響,等開春蘇杭四大才子從杭州過來,咱們在碧園辦個詩會,讓才子們題詩給她點化一二,身價會大不相同。”
張寧贊許地點頭道:“恒用確是精于商道。”
謝雋端起酒杯:“哪里哪里,不過是平常手法罷了。”
果然酒是好東西,兩杯酒下肚,彼此之間仿佛再近了一層。倆人大言談著旁邊的漂亮姑娘,不過在謝雋的眼睛里這個娘們不過是一件貴重商品,張寧有意觀察了一下她的神色,發現她并無絲毫不快……也許人本身就是商品吧,對他人有利用價值就顯得貴重了,更悲哀的是想被利用而毫無價值。
氣氛正好,一個四十來歲的長衣中年人就走了上來,張寧回頭看時,他便拱手作揖:“見過張大人。”
謝雋道:“顧掌柜來了,正好過來陪陪,我酒量不行,一個人怕不能陪先生盡興。”
“小人見禮來晚了,自罰三杯。”顧掌柜的說話動作都比較生硬,上來就拿酒壺倒酒猛喝了三大杯,瞬間工夫,他的眼睛都有點紅了,看來酒量不怎樣。
想著這個賬房掌柜也屬于會計一類,從某種角度張寧和他還是同行,心下便微微一松動,情知這個顧掌柜就算在做假賬,也是兩頭擔風險、而且分最少一份那角色,反正挺不容易。張寧便道:“好酒量,既然如此,我和恒用都不計較了,你喝三杯我也陪一杯。”
“您受了我請罪,請慢用,告辭。”顧掌柜拜了拜,扭頭就走。
“誒……”謝雋一臉難看,忙道,“這個人性子有點怪,不過辦事靠得住算個能用的人,先生大人不計小人過,無須與他一般見識。”
張寧點點頭:“沒事,我不是愛計較的人。”
雖然顧掌柜來多少影響了其樂融融的氣氛,但張寧也沒再提查賬的事。
晚飯罷后,謝雋又要送他去城北準備的宅子入住,張寧其實沒醉仗著酒氣便順理成章地接受了好意。本來暫時住客棧花費不多,但他一個揚州的官,卻住在客棧里有點不太正常,既然碧園要負擔食宿,便坦然受之。宅子里應該有馬,到時候出行也不用自費了,要從揚州去南京,沒有揚州府開具的公事文書去驛站領馬很不方便。
他們用馬車送張寧回住宅,同行還有個年輕娘們,估計是碧園的姑娘。那苗歌在飯桌間微微有些挑撥,不過謝雋沒必要讓她來,苗歌是個能留著賣好價錢的女子,自己人沒必要這樣糟蹋錢的。
送過來的姑娘,張寧也拒絕了,初來乍到的如果白吃又白嫖,影響不太好,自掉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