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園辦的花間會在一個特定的圈子里一時間成了談資,人們言語之間自然離不開顧春寒這個名字,同時又是一個被蘇良臣捧紅的人。可惜那顧春寒已經變成別人家的房中人,連長什么樣都沒人知道;不過越是添上點神秘不可知的東西,大伙兒反是越說得起勁了。
而出資籌辦花間會的謝雋此時正是惱怒非常,本是碧園紅花的苗歌姑娘,現在成了綠葉,白白便宜了外人。昨日那顧春寒一曲驚動四座,水準幾乎是登峰造極,苗歌最后出場也是實力懸殊實在無力挽回局面。
那個負責派人送請帖的婦人被謝雋先臭罵了一頓,接著還不知要怎么懲罰。張寧卻在一旁看得好笑,心說給人送請帖是謝老表自己拍得板,決策失誤怪誰來著?
“恒用,事已至此你也別太氣了,其實碧園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興許出了意外比沒出意外對碧園更有利。”張寧隨口勸道,“那顧春寒不是從碧園辦的花間會出名的么?瞧這風頭可能比讓苗歌姑娘奪魁更多驚艷。雖說顧春寒是外人,可她不再干風塵這行,也不存在成為碧園的競爭對手。”
張寧畢竟是官,是他的上司,謝雋也只好點頭道:“先生說得也不錯。”
倆人遂坐下來喝茶聽茶間外頭唱曲,一時相顧無言,各想各的事。外頭那歌妓唱得正是昨天驚艷四座的“華發斑斑韶光荏苒雙親幸喜平安”,唱得自然沒有方泠好,火候差遠了,但是本來不是很喜歡戲曲的張寧此時也聽得是津津有味,大約這就是愛屋及烏罷。
“如果可以向那個茶商把顧春寒買回來,那就太好了,活生生一顆搖錢樹……”謝雋沒頭沒腦地冒出兩句,“估計他不會愿意,得想想其它辦法。”
其它辦法,無法強取豪奪嘛。碧園是多少有點背景,逼迫個良民估計不是什么問題,問題是那方泠背后是桃花山莊,本身就是一群摸不著影兒的亡命徒,你去逼他們?
張寧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下面還沒有進展?”
謝雋隨口道:“收羅了不少地方私鹽幫伙的消息,人也設法混進這行了,一般的私鹽販子咱們無須過問,暫時還沒有可疑的人眾出現。”
張寧遂沉默下來,閉眼仿佛在聽戲。
他又想起方泠昨天的事,不知她為什么要來參加一個和她沒什么關系了的聚會。以他的琢磨,大約應該有兩層原因:第一,是方泠自己的主張,她脫離了富樂院出來表演一場,可能是一種想證明自己價值的心理;在富樂院時因為身份的關系,不可能得到太高的待遇,教坊司不準她改名就是要她受盡侮辱,而不是得到人們的贊譽肯定。她想證明自己就算是妓也不是那種光靠色相的低級妓女。這種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人家從小就學那么多東西,到頭來得不到承認是什么滋味?就好比讀書士子,寒窗十載苦讀經書,誰都希望金榜題名讓自己的努力得到認可。
第二,如果桃花山莊讓她來揚州確實是作為聯絡人,那么她悄悄地和人聯絡反而更有風險。偌大的揚州她倒是好隱藏身份,只不過她要聯系的人容易反過來暴露她,就比如張寧,毫無理由偷偷摸摸地去見一個人,被人摸到行蹤了就太可疑。而她有了名妓身份就不同了,想見她的人多得是,張寧去見她也沒什么奇怪的。
不過第二個理由張寧覺得有利也有害,她畢竟不是普通名妓,一出名更大的幾率被人認出真實身份來。
張寧起身要走,又語重心長地對謝雋說道:“恒用,我得提醒你一句,隨時和下面的人保持聯絡,別誤了正事。否則上頭怪罪下來,一句話就把碧園收回去,你怎么經營都是白搭。”
“是,誤不了事的。”謝雋忙正色道。
張寧從碧園出來,如同閑得喝茶的茶客一般模樣,正打算回住處。實際上他確實是閑得很,不是沒有事,是事不知從何作手,極度懷疑謝雋手下那幫人是不是酒囊飯袋。
他有種奇怪的心理,明明查獲桃花山莊之后自己將面臨更大的風險,偏偏期盼著早日能面對。畢竟一個隱患掛在心頭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事發、確實不是個滋味。
剛出碧園,正遇到蘇良臣,他見著張寧就急忙把馬韁遞給跟班,上來就作禮。張寧故作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蘇公子怎么有空到這邊閑逛?”
蘇良臣嘆道:“很想再見顧春寒一面,可是別人閉門謝客,連我蘇某人的帖子也不管用了。”
那你跑到這兒來做什么?張寧不動聲色道:“那顧姑娘是別人家的妻妾,不會那小樓中的女史,也許不見人只是因為避嫌。除非有她夫君在場,不然怎生好單獨見你?”
“平安先生言之有理。”蘇良臣道,“只是我不認識她家夫君,人也找不著,想結交而不得。”
張寧不禁笑道:“你還想先結交她家丈夫,然后怎么著?”
蘇良臣正色道:“如果能先結交她夫君,那便最好了。我又沒有輕薄之心,只是她那唱腔世上無二,我想改南戲的調子,就是找不到靈性……況且她就是個妾,若是夫君的好友,作陪談論一二又有何不可?”
張寧道:“蘇公子說得也是,不過我愛莫能助啊,你去碧園問問謝老板,看他有什么法子沒有?”
“他能有什么法子?”蘇良臣道,“你們內定的花魁不是苗歌姑娘么,不僅是咱們,就是他也被殺了個措手不及。要說昨天的事真是沒辦法,高下立判實情明擺著,蘇某人不能指鹿為馬……咦,平安先生若是登門拜訪,說不定見得著人。”
張寧笑道:“您開玩笑吧?蘇公子都見不到,我算哪門子名士?”
蘇良臣搖頭道:“顧春寒絕非那世俗之人,我這名頭在別處煙花之地被奉為上賓,在真性情的人面前連狗屁也不是。”
張寧聽他爆出粗口,一時愕然。
“昨日顧春寒看平安的眼神與別人不同,這倒罷了,興許是我看走眼。”蘇良臣沉吟道,“不過你的那首詩確實是合了她的心意。香山居士的那首詩寫的迎春花,后來我回去一回想才頓悟顧春寒頭上的小黃花正是迎春花,平安先生真是心細,蘇某自嘆不如;又有‘金英翠萼帶春寒,黃色花中有幾般’句中有她的名字,我覺著她取名就是沖著迎春花去的,您是一語道出玄機,能不得她刮目相看?”
“好像有點道理。”張寧裝傻道,“昨日我確是發現她戴得是迎春花,一時興起就想起了那首寫迎春花的詩句,只是后面蘇公子說的那些深意我真沒細想,湊巧。”
他一面說,一面琢磨:被蘇公子慫恿去見“顧春寒”,那更沒什么可疑之處了,完全就是水到渠成。他想罷便說:“若蘇公子是認真的,我自然可以去試試。羅兄和咱們倆都是好友,這點事我怎好拒絕?”
蘇良臣面上一喜,當街打躬作揖拜了拜:“先謝平安先生,確是幫了大忙。”
張寧一臉笑容,急忙客套著對拜。又想起在南京的畫舫上蘇良臣大約因為沒法做官而落寞,現在看他這副迷勁,讓他去做官恐怕才是錯誤的道路;就像李白前后做過朝廷文官和軍閥幕僚,干出什么政績來了,好生寫詩比一般的大員影響力大得多。
蘇良臣迫不及待,二話不說就拉張寧上船,現在就去保揚湖找顧春寒。張寧趁機說道:“眼看要吃午飯了,要不下午去罷。”
“我請我請。”蘇良臣爽快地說。
無論什么時候,混吃混喝是張寧所好也。
這下好了,本來方泠的住處他還得想辦法打聽才知道,有蘇良臣帶路,連打聽的事都省了,真是一個毫無破綻水到渠成的見面借口。
沿北城河而上,保揚湖湖畔的富貴景象張寧是見識過的。但方泠好像沒有住在湖邊,他們在一個碼頭下船后又步行了好長一段路。在那垂柳深深,石徑通幽之處,只見一處青瓦白墻的小院落,真是一個僻靜之所。
敲門拜見,一個小丫頭打開角門就說:“我家不見客,你們別來了,叫人看見免不得閑言碎語。”
蘇良臣忙道:“我們是你們主人的熟人,小姑娘先通報一聲吧。”
又等了好一會兒,房門打開小丫頭說道:“夫人只見年輕的那位。”
張寧抬頭看時,只見一扇窗前素影一晃,蘇良臣也急忙抬頭看。張寧轉頭對蘇良臣道:“這道如何是好?”
“意料之中。”蘇良臣不以為意道,“平安先進去見面,混個面熟,以后才好引薦。”
“那只好如此了。”張寧微笑道。明明他蘇公子是名滿江浙的才子,現在卻被分別對待,只能呆在門外……
張寧提起長袍跨進門檻,又回頭道:“要不蘇公子今天先回去,引薦也急于一時,欲速而不達。”蘇良臣道:“也好,改日再登門造訪。”
院子很小,也很幽靜,種著一叢湘竹,幾顆翠柳。只是房屋修得不怎么端正,很隨意的幾間房分作兩排交在一處,外頭用圍墻圍著,大約本來只是什么人家出來踏青暫住的別院。
“主人就在屋里恭候,先生請吧。”小姑娘脆生生地說。她也許并不清楚服侍的人是什么人。
房門虛掩,張寧走到門前忽然想起古代有個和尚在糾結“推”還是“敲”,他直接推門而入。剛進去,身上一重,頓時溫軟滿懷,一個聲音柔聲道,“兩個多月不見你,好像隔了兩年一般。”
張寧道:“你家相公不在啊?”
“人家好好和你正經說話呢……”方泠用撒嬌般的口氣說,“你怎么還帶了個人來?”
張寧摟住她的腰,說道:“那個蘇公子,你見過的。他想結交你的相公,然后好教你唱戲。”
“什么酥公子、脆公子,全都一副招人厭煩的嘴臉。”方泠柔聲道,“他要結交我的相公,不是一起來的嗎,還要怎么結交?”
張寧心頭微微一陣難受:“我倒是想娶你……”納妓為妻官就別當了,其實不當官了也沒什么好舍不得的,他并不是個太功利的人,只是羅幺娘也不是個壞人……他好像看見一雙又氣又傷心的眼睛:你這么快就變心了?
或許談不上變心,羅幺娘挺好的,對她何曾變過?
“算了吧。”方泠幽幽嘆了一口氣,“你還是娶楊士奇的女兒,不是和你同患難過么,又門當戶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