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是那么好跑的,手里有大把銀子帶著車馬奴仆的還好,否則衣食住行諸多不便,生存的基本條件都是問題,還談什么其他?正如深山隱士不是一般人當的一個道理。所以張寧沒有準備口頭上的太多巧言說服,只是準備了這個干凈的院子,加上一些柴米油鹽醬醋茶。花錢不多卻很有效,他留心觀察老少二人的表情,發現了不少東西。
他作為拿著錢的雇主,和老徐他們現在的關系實際上是一種雙向選擇,是否能達成合作,大約都在試探吧。
張寧說話溫和而緩慢,保持著謹慎只說些瑣事。他此時忽然覺得人與人之間的各種關系其實有一些共同之處,就像現在這種合作意向和談戀愛的關系是一樣,慢慢地接觸試探,怕直接說出來反而嚇跑了別人、或是對方無意自己在那表白也是無用。
果然張寧在一邊隱隱就聽到那個姑娘對老徐小聲嘀咕:“無事獻殷勤……”
他不以為意,厚著臉皮笑道:“現在這個時辰家里已經吃過飯了,二位不介意我留下吃過飯才走?”
“公子才是主人,我們是客。”老徐淡然說道,“讓文君做飯,我們等一會兒。”
原來這姑娘的名字叫文君,不錯不錯,再加上老徐表現出來給他的感覺,張寧判斷這倆人恐怕多少有些來頭,以前可能闊過。他沒有表達任何贊美人家姑娘名字的話,甚至故意冷落,畢竟不熟和小娘子保持距離反而更讓人有安全感吧?
于是張寧便請老徐出了柴房,另外掌一盞燈一起到北邊的堂屋入座。
“還未請教公子尊姓大名。”老徐道。
張寧坦然道:“我姓張,揚州府的判官,添注官。”
老徐上下打量了一番張寧,忙起身道:“原來大人是官,失敬失敬。”
“罷了,坐下說話。”張寧做了個扶的動作。既然他承認自己是官,那今天老徐他們被抓……或許老徐現在已經猜到鬧的那一出只是個考驗。被老徐猜到也沒什么,張寧本身并無惡意。既然有了用意目的,興許老徐反而能安心一些,那文君嘀咕的一句“無事獻殷勤”確有幾分道理,莫名其妙有人對自己獻殷勤又不知道目的,不提防著才怪。
既然自己已經亮出了身份,本可以問老徐的來歷了,不過張寧還是覺得火候不夠,坐著佯裝看院子里的黑乎乎的風景并不問這個。過了一會兒,他才用想要避免冷場的禮貌口氣問道:“老徐今后有什么打算?”
老徐的臉上忽然露出些許滄桑,或許是皺紋太多給人的錯覺?他不緊不慢地說道:“走街串巷跑江湖賣唱的,能有什么打算?四海為家罷了。”
張寧點點頭,隨口道:“人生苦短。”
老徐倒忍不住露出笑容:“大人如此年輕,反倒慨嘆這個?”
“年輕或者年長,人生每個階段都有要做的事,錯過了今后難免倉促尷尬。”張寧微笑道,“我現在得成家立業,得在前程上有點進取,否則轉眼到中年,膝下無后或者一事無成,豈不尷尬?錯過了光陰機遇臨時想補回來談何容易?”
“大人年輕有為,明事理,可賀可贊。”老徐點點頭,神色卻微微變得有些憂慮。
張寧面帶榮辱不驚般的微笑,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老徐,輕輕說道:“我閱歷尚淺,不知好歹冒然說一句,老徐已到殘年,四海為家固然灑脫,體衰不能自給之時已為時不遠,這不過是萬物更替人生興衰的自然之道,不必感傷卻也不可不察。”
“身份卑微的老朽,無名無姓埋骨荒草有何不可?”老徐的臉色有點不高興了。
張寧前世因病而終,沒體驗過老年人的感覺,但看得也不少,大多數人見兒女成家立業了、最后還得給自己準備個棺材,什么都弄好了才放得下心。張寧知道年紀越大的人越固執,就算身份地位高這樣說他也不會高興,可道理是順著老徐說的,張寧知道見效了:老徐一直表現得很淡然,何以忽然悲喜形于色?
他不管老徐的感受,接著道:“您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得想想孫女不是?她一個女兒家若是沒了父母長輩作主,又沒有個見人的身份來歷,怎么四海為家?如果你們的狀況沒有改觀,今后老徐不在了,您倒是想想她會是怎么個處境……”
老徐忽然站了起來,臉色異常道:“你我互不相欠,咱們家的事用不著說長道短!”
張寧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了,也跟著站起來,適時說道:“言盡于此,看來這頓飯我是無福受用,先行告辭。”
說罷將鑰匙輕輕丟在坐的椅子上,不容分說轉身便走。
過了一會兒,文君拿一塊布墊著捧一大碗湯菜走了進來,放在桌子上,見老徐板著一張臉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正眼也不看自己一眼,忍不住問道:“爺爺怎么了,那個人呢……鑰匙?”
“走了。”老徐緩下臉色,頓了頓又道,“他是揚州的判官,上回拿十兩銀子來估計就是為了試試咱們。”
文君撇了撇小嘴:“有幾個臭錢,拿人當猴兒耍!不過遇到個冤大頭也好,十兩加上那塊玉佩,夠我們好長一段日子了。或是留著這個錢辦點什么?”
老徐道:“能辦什么?買地又不夠,只能弄點家什做佃戶,可是人生地不熟落籍就不容易,也怕官府查咱們弄出底細來……這個張判官應該看到咱們有點身手,想籠絡咱們,除此之外想不到別的用意。你看這院子里的準備他很用了點心思,沒有目的大可不必如此。”
“種這些當官的名下的地沒有徭役,糧稅也輕。”文君輕輕說道,“可他肯定不是為了籠絡咱們做名下的佃戶,咱們也沒勞力,他更不用費那么多事找那種人……”
聽到沒勞動力老徐的嘴微微抽動了一下,說道:“正是如此,世上之事,給什么禮遇就得做什么事,守門小吏朱亥受魏國信陵君重用,獻的是殺魏國大將竊符救趙之計,計成只能望大軍出師而刎頸謝罪。今日張判官不計身份禮賢下士,讓我們做的肯定不是什么輕巧事,這碗飯咱們是不是端得了?”
文君好言道:“不行就算了嘛,這也是爺爺有本事,不然那官老爺怎么沒瞧上別人光瞧上您了?”
……喝了一碗甜而晶瑩的銀耳湯,吃了些糕點,張寧美美地在熱水里沐浴洗漱,換了貼身舒服的上好棉布衣裳,在窗前的案旁坐會兒準備休息了。柔和的燈光、舒服的的大房子,這世上人與人之間占有資源的多寡區別太明顯,也許公平如同典籍里的道義一樣很容易淪為洗牌的一種借口,人類先學會了使喚奴役動物,然后就學會了奴役同類。
不過在生老更替面前,確實人人都是平等的。他靜坐了一會兒,見柜子上放著紙筆,便起身拿了東西過來,一時興起將茶杯里水倒了一點在硯臺里,拿一枝沒清洗過的筆蘸了蘸,寫下了四個頗有柳骨顏筋感覺的字:人生苦短。
消磨了興致,他便順手將毛筆往硯臺里一丟,脫衣服上床睡覺了。沒一會韓五便竊手怯腳地走進來,默默地為他收拾亂擺的東西。一個男的在臥房里干這種事,張寧不禁頭皮一陣發麻,不過這是他自己說要男仆的,怨不得別人。
第二天一早起來,張寧收拾停當到馬廄里取馬,徑直就去了城西北的那個院子。他牽著馬走到門口,看了一眼院門沒鎖,又想人如果走了也不好把門鎖上,鑰匙不是留在里面了?他便伸手輕輕一推,不料就把門給推開了,一進的院子一目了然,只見祖孫二人還在。
老徐正坐在臺階上的一把藤椅上,手上端著一個茶盅,而文君姑娘則拿著一根木棍在站在院子中間,正回頭來看。老徐起身拜道:“張大人。”
張寧點點頭,順手將院門關上,然后把韁繩隨手往一棵樹上一拴了事。不緊不慢地做完這些瑣事,他便向前面走去,問道:“二位還住得習慣么?”
“不錯,很清靜。”老徐道。
張寧又淡然道:“我付了半年的租金,空著也是空著,住著習慣多住一陣子,不習慣了言語一聲便行。”
“張大人請,屋里坐下說話。”老徐道。
二人進堂屋入座,不一會文君端著兩盞茶上來,便站在門口賴著不走,好奇地想聽他們說話。老徐沒言語,張寧自然就由著她。
客套了幾句廢話,好像就沒什么話了,老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吞吞地開口道:“老夫本在陜西做衛指揮使知事,確是姓徐,倒沒有誆你。”
“嗯。”張寧點頭,并不插話,只是聽著。
老徐繼續說道:“膝下有個獨子,也在衛所里做武官,不料流年不利染病而亡,只給我留了個孫女,便是文君。她的生母因未能給徐家傳下香火,丈夫又過世便早早改嫁了。前幾年陜西布政使司派人押解本省錢賦上京,衛里命我帶兵護送,卻在半道遇到響馬,那馬賊漫山遍野撲來行走如風,官兵戰不利折損了許多兄弟錢賦被搶了個精光。那布政使司的人勾連衛指揮使,將大部罪責推卸到老夫頭上。老夫只好將老家的家產和所有值錢的東西變賣賠償,饒是如此仍差兩千多兩,已是無計可施。那西安的一家青樓又趁機想用一百兩買文君,老夫一怒之下打傷了數人,帶著文君逃亡江湖,轉眼好幾年了……”
“世事無常。”張寧慨嘆了一句,心想做官不小心也可能砸了鐵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