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彭天恒?不錯不錯。”身寬體胖白凈臉的吳庸點頭道,口氣里微微有些驚詫但神色仍舊淡泊,他吹了吹茶杯里的水面又抬頭道,“活捉就好了,為何要殺掉?”
躬身立于一旁沒戴帽子的中年文士模樣的人道:“他手下有個密探,是女的,被謝雋自作主張當作誘餌,結果呢被彭天恒抓住,下場很悲慘。張寧抓到人之后怒不可遏,親手殺了人,聽說一連刺砍了三十二劍,彭天恒才死掉。”
“三十二劍……”吳庸險些沒把茶水給灑了,一大早的他聽著好像是一個笑話,“那女細作很悲慘,怎么個悲慘法?”
無帽幕僚用平鋪直敘的口氣說:“乳尖給剪掉了一個,下身被用燒紅的炭棍燙焦了。”
“不愧是錦衣衛里出來的人。”吳庸淡然道,“但張寧就因為這么件事兒就不顧大局,殺了重要的活口,確實還需要時日歷練……”他翻了翻面前的書信,“上呈的公文里沒見他告謝雋的狀啊,不是謝雋違抗命令擅作主張才弄出事的?”
幕僚道:“這個下屬不太清楚。”
“上回那封亂黨密信,該到京了吧?”吳庸沉思了片刻,“這件事他倒是做得很好,信拿到咱們這兒費一道周折沒用,只有胡部堂那邊才敢鑒定來源。不過張寧先送到南京來,由我們遞上去,功勞少不得有一份。”
幕僚忙道:“大人原本就有功勞,張寧是大人手下的人,您運籌帷幄主持大局方能至此。”
吳庸道:“后生可畏。欽案的幕后主使就是那彭天恒,只要把頭顱入匣呈報上去,皇上出了氣,張平安要高升了。”
密信剛送到胡部堂手里,他就震驚了,字跡太過熟悉,好像就是前朝皇帝建文的手跡!要仔細甄別需要拿到密存的建文帝留下的手稿對比,若再加上幾個精通書法的大儒一起判斷,準確度會高很多。關于建文的東西是禁忌,胡部堂沒敢私存,只是以前見過。
總之這玩意胡瀅絕對不敢隱瞞不報,東西經過幾個人之手,瞞也瞞不住……雖然決定了要盡快上奏,但他隱隱已經預感到會有一些麻煩。
面圣奏事之后,朱棣拿著紙對著直欞窗的方向仔細瞧起來,又把目光轉向立在殿中的胡瀅身上:“這字跡……”說罷把一只手從龍袍袖子伸出來,輕輕做了個動作,邊上的內侍知趣地退著向門邊走去。
胡瀅道:“微臣一拿到東西,也馬上感覺是他寫的。”
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朱棣的神色微微一變,仿佛被這個日期落款給刺痛了。“他果然尚在人世。”朱棣喃喃地念叨了一句。他抬頭看向明亮的窗戶那邊,好似在眺望宮殿外面的世界,想象著某一個人在某一個地方。
二十多年了,那個人一點消息都沒有,卻肯定日夜都惦記著自己。他居然還活著!其實那個人還活著并不奇怪,他本來就是朱棣的侄子,晚一輩的人,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發生,他理應比自己活得長。只是,當初那年輕的容貌現在估計也有歲月痕跡了吧。
胡瀅小心地說道:“是不是真跡,最好還是要仔細甄別對比才行。”
“嗯。”朱棣點頭,“一會讓王狗兒取點東西出來,你們仔細對照,但這事兒不要太多人知道。”
“老臣遵旨。”胡瀅拜道。
朱棣又看著手里紙上的字,字不多:大事正是要緊時候,傳令彭天恒不計損耗引偽朝鷹犬注意。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九……這么兩列子他現在都能背下來,但還是一字不納地又看了一遍。
大事?他們要干什么事,能干什么事?起兵造反……如果能成功也不用等二十幾年,如若真要造反,朱棣感覺是一點壓力都沒有,他打了那么多年仗,高皇帝打江山那會兒就帶兵了,戰陣和殺人放火嘛很熟悉。繼續派人暗害俺這個倒是應該防一防,身邊要留信得過的人。
光憑兩行字實在猜不出個所以然來,朱棣便道:“胡瀅,你下去寫份密奏上來,怎么弄到這份東西的、具體發生了啥事,都給俺寫清楚。”
“是,老臣定先找人問明白了,再把那些事寫成文呈與皇上御覽。”
……從紫禁城回來胡部堂依據下面的各種奏報,趕著整理書寫成文。皇帝自然沒工夫慢慢地看那些散亂零碎的材料,整理清楚胡部堂來做就可以了。
就在這時,燕若飛到書房來了,胡部堂雖然正需要安靜的環境思考,但見燕若飛到書房來也馬上將筆擱到了硯臺上:燕若飛不是個馬虎的人,過來應該有較重要的事要說。
果然燕若飛拜道:“稟胡公,剛得的消息、兩件事。”
“說。”胡瀅停下手里的所有事。
燕若飛道:“第一件,桃花山莊的莊主彭天恒死了,張平安殺的,另外抓捕了幾個亂黨。第二件,上回胡公交代的‘小事’有消息,密查到張平安是養子。”
“呈報我看看。”胡瀅伸手要過來,是關于桃花山莊那事兒的文字,他要先弄清楚人事情的來龍去脈,到時候皇帝問起才好回答,他一面看一面又說,“把頭顱傳到京師來,用冰和鹽保著。”
“是。”
“沒有關于張平安的呈報?”胡瀅翻了幾下問道。
燕若飛沉聲道:“依胡部堂之命,我找的心腹暗查,沒弄出動靜,也沒有片紙記錄,辦事的人回來只是口述。”
胡瀅點點頭。
燕若飛道:“張平安縣試府試之前找本縣生員保舉,可能那幾個上元生員并不了解實情,至于籍貫案檔上都沒記載張平安的真實出身,只寫著是上元縣張九銀長子。所以這事兒一開始沒什么問題。但咱們的人暗訪了幾個附近年齡大的鄉親百姓,總算知道了實情;那張九銀之妻二十多年前并沒懷孕,忽得一子,鄰里都知道是撿來的,不過住宅變遷人口流動,很多知情的人一時難以找到了。”
“撿來的……”胡瀅心下隨意一算,濃眉微微向上一挑,二十二年前是什么時候?這個時代重男輕女,棄女嬰的事兒更多,一個男嬰又沒毛病卻不是容易撿到了,莫非那張平安的親生父母遇到了什么事?當時建文朝滿朝文武都在南京,家破人亡的很多,無法排除張平安就是其中誰家的嬰兒。
胡瀅沉吟許久,說道:“就算他的身世有問題,但本人應該沒什么事,前不久才截獲了一份重要密信,現在又殺了個亂黨,不會與亂黨有什么關系。”
“是。”燕若飛應了一個字,并不發表自己的看法,他只是在敘述事情而已。
胡瀅實在不想搞張寧,因為他知道張寧和楊士奇的女兒有關系,這年輕男女之間的事兒怎么說得清道得明?而且張寧又和東宮的幾個人多少有交情,除開楊士奇于謙,那個呂縝別人不知道,胡瀅還不知道他和東宮眉來眼去?總之比較麻煩,也許抖出來倒霉了張寧一個人并不會牽涉太多、不算嚴重,可總之是件得罪人的事兒……今天胡瀅見到朱棣,覺得皇帝好像又老了一頭,精神氣色明顯不如去年了。
“這件事不要張揚,就咱們幾個人知道。”胡瀅抬起頭來囑咐道,“張寧在老夫手下當差,人沒問題,便與咱們無關;至于這人的科舉資格、出身案檔上有問題,那是地方官在任時的疏忽,論責也輪不到咱們頭上。”
“是。”燕若飛還是簡單的一聲。
胡瀅抬起手又放下,做了不少瑣碎而沒用的動作,心緒仿佛不怎么平穩,他又說:“只是……此人終究不太清白,多少要防一下,不能讓他參與機密之事。查獲桃花山莊的功勞,盡量算到吳庸頭上……可這樣一來楊士奇那邊會不會對我有意見?”
他有點舉棋不定,其實這一點是胡瀅的長處也是短處,他這些年來總是能做到左右逢源兩邊不得罪,可同樣影響了他的成就,優柔寡斷總會錯失一些機會的。
不過很快他就無須自己拿主意了,朱棣幫了他的忙,讓他沒有了選擇。
胡瀅整理好奏章遞上去后,很快朱棣又召見面談了一次。朱棣問起人是誰殺的,胡瀅只好說了張寧,吳庸在南京總不能跑到揚州地面去殺人;然后又問密信是誰截獲的,胡瀅提了下吳庸,最后還是沒法避開張寧。
朱棣很快就記住了張寧這個人,說道:“他能在短時間之內就做出成效來,此人是能辦事的。你給他多一些權力,讓他順著查下去,查出那個人究竟在哪里!”說著說著,朱棣的語氣逐漸變急。
“那個人”的陰影一直縈繞在皇帝的內心深處,而現在那份字跡更加刺激了他。仿佛“那個人”非常近,閉上眼睛就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氣息。
胡瀅還有啥辦法,皇帝都親口提了,那是圣旨,如此一來也就不用糾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