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東部形勢經過短短幾個月,朱高煦已經丟失了淮安、揚州、廬州三府,大江(長江)北岸地區盡數被朝廷收回,朱高煦已徹底失去了戰爭的主動權,他唯一的方法只有試圖憑借大江天險阻擋京營的進攻腳步。但在這場淘汰賽中,正如張寧的看法、只是防守是沒有希望獲勝的。
宣德朱瞻基已經把“行在”六部機構及行轅搬到了揚州,積極準備渡江作戰。
但主戰場一片大好的情況下,湖廣的奏章和幾份密奏給朱瞻基的心頭蒙上了一絲陰影。他以為朱勇會比一般的武將強,況且是個有身份的勛貴,讓朱勇去平叛是十分看得起張寧了;如今看來,也不知是仍然輕視了張寧,還是高看了朱勇。朱瞻基剛登基一年多,對朱勇等元老的印象確實只存在于紙面資料和他人之口,沒有多少機會親自甄別。
對于朱勇的處置,朱瞻基心下認為不宜太重,以敲打為主。除了他是功臣勛貴之外,在戰后的奏章上也讓朱瞻基很滿意,雖然失敗了,但是說辭并沒有多少故意欺瞞新君的內容。根據宦官和錦衣衛兩方面的密奏,和朱勇的正式奏章基本吻合,只是措辭不同而已。
朱瞻基匯總手上的奏疏信息,認為朱勇失敗的原因首先是不會用人,自身的失誤是主要的;另外是輕敵,不了解對手。朱瞻基自己也沒料到一個罪官跑掉后拉攏的一幫余孽戰斗力會那么強。
這幾天有御史開始彈劾朱勇,說辭并非他戰敗之實,反而是未經司法部門定案就迫害石門知縣家眷的事。朱瞻基相信那些御史根本和石門知縣素不相識,但還是有不少人站出來對抗功臣勛貴了。這些人表面上撈足了氣節和公道的名聲,但在朱瞻基看來主要的原因是同屬科舉文人一系。文官已經表現出了非常強大的潛力,他們在一種無形的東西下會擰成一股繩。朱瞻基無法,只說沒有真憑實據證明朱勇迫害石門知縣家眷,然后隨便派了個人去調查,但他并不想遂了那些御史落井下石的心意。
皇帝思路清晰地三下五去二就處理了看似復雜的內部紛爭,現在他不得不重新考慮如何對付新的重要反叛者張寧。
張寧的威脅沒有漢王朱高煦大,起兵的底子更相差十萬八千里。可是朱瞻基現在不能不重視,他也不會等到平定了漢王再全力對付張寧,現在就必須打擊。目前的張寧,和幾個月前的處境已經有了本質的區別;以前他只算個流寇,而現在他擁有了一府加幾個縣的地盤,便有了根基。
作為皇帝,一般處理問題的方法就是用對人。朱瞻基認為比如朱勇等武將來負責一方大事有很大的局限,為了防止軍閥形成,武將不能有太重的軍政權;主持大局的人最好是文官。朱瞻基雖然對文官權力擴張有所警覺,所以在延續永樂時期開始重用宦官制衡的策略,但文官照樣在帝國事務中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必須要重用,幾乎沒有選擇的余地。
宣德手下有很多文官大臣都不錯,但他目標敏銳地發現了一個人才:于謙。于謙目前是南直隸巡按御史,品級雖然低,但提拔巡按御史是很符合官場規矩的。朱瞻基不僅認為于謙有能力辦好事,同時也是給他一個歷練和資歷的機會,為將來朝廷頂梁柱培養一批人才儲備,也不至于太過依靠樹大根深的元老。
于謙,永樂十九年進士,楊士奇一系。永樂末期就進入了朱瞻基的視線,及至淮安之戰時,他前往敵軍營中勸降,其膽略和氣勢讓朱瞻基十分欣賞;后任南直隸巡按御史,按察三府,大膽上書了十條很有實則內容的奏疏,在朱瞻基看來對恢復大江北岸統治的政策非常有用。
一個人的能力真不是資歷可以代替的,有的人就算三朝元老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照樣資質平平。宣德帝覺得自己的用人心思并沒有錯。當然偶然間考慮過于謙和張寧好像有點交情,連楊士奇和張寧也有過不尋常的結交;不過朱瞻基很快就釋然了,楊士奇于謙這些人不可能再和張寧有什么勾通,堂堂朝廷大臣不做,他們有什么理由和一個已經反叛了的人勾結?
宣德帝在揚州北城河(后來的瘦西湖)畔召見了于謙。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于謙剛剛走到水榭外面,就聽到了皇帝吟詠前人的詩句。當皇帝在甄別于謙這個人才的時候,于謙也在內心里審視君父。這個皇帝絕不簡單,他飽讀詩書,有大儒教導成人,卻有自己的思想,并不拘泥于文人的思想。
于謙在五步一哨大漢將軍林立的亭子外面就伏跪于地,朗聲道:“微臣,南直隸巡按御史于謙叩見皇上萬歲。”
“于御史上前來說話。”朱瞻基坐在一把椅子上悠然說道。石桌上擺著茶和精致的點心,周圍鳥語花香,山水優美。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這里是幾十萬大軍的行轅中樞。
待于謙上前來,他又說道:“賜坐。”
“微臣謝皇上隆恩。”于謙急忙說道,他已經感覺到要被再次重用了。一般能在皇帝面前坐的人,都是歲數很高的元老,朱瞻基說賜于謙坐,那是破格的禮遇。于謙只能輕輕坐在石凳上的一角,屁股只是微微挨著點,不敢坐實了,這種姿勢真是比站著還累,但心里是十分舒服的。
朱瞻基的性子一向干脆利索,無論人們覺得多么復雜的問題,他總能快刀斬亂麻處理好。他當下就直接說道:“這兩年來已經有了各部右侍郎出任地方巡撫的先例,朕如果讓你出任兵部右侍郎,巡按湖廣,你有何見解?”
于謙略一思索,就立馬明白了這個差事的主要任務,那就是平叛;作為楊士奇的門生和實權京官,對于天下的時事簡直是如數家珍,朱勇在湖廣戰敗的事于謙不可能不知道。他當即就說道:“回稟皇上,微臣以為若是在湖廣暫設總督巡撫官職,應加派一員良將和一名錦衣衛將軍,方可平定局勢。”
朱瞻基點點頭,對于謙的這句話十分滿意。總督巡撫不是割據地方的軍政首腦,而是臨時需要設置的機構,有時候設有時候撤,出任者都是京官,于謙表明自己為皇帝分憂干實事的心跡,而不是喜歡權力。朱瞻基示意他繼續說話。
于謙又道:“罪官叛賊張寧殺我官軍,平定叛亂當是湖廣首要之務,需要一名良將;同時湖廣也應未雨綢繆防備漢王。所以設置一名巡撫是必要的,可以統籌協調各方。而微臣讀過成國公的奏疏,其中言叛軍使用了新的火器和戰術,所以微臣以為應該盡量摸清對手,南鎮撫司不僅擅長打探軍情,更有研制火器之職,由錦衣衛出面辦理此事應當穩妥。”
朱瞻基道:“你為朕推薦一個良將,誰去最好?”
“微臣舉薦武陽侯。”于謙干脆地說道。
武陽侯薛祿,“靖難之役”時期追隨朱棣起兵的武將;永樂朝時封侯,食祿一千五百石,追封三代皆侯爵,賜誥券。真定之戰,持槊刺左副將軍李堅墜馬并生擒;永平之戰,快速奔襲連克大寧、富峪、會州、寬河等地;單家橋之戰,接連攻破順德、大名、彰德、西水寨,并生擒都指揮花英,之后趁勝攻破東阿、東平、汶上;淝河之戰、小河戰役、靈璧戰役……
這個人和英國公張輔比起來差了點,前陣子軍隊里有個段子,說的是漢王在樂安時聽說武陽侯薛祿來平叛哈哈大笑,后來又聽說是英國公張輔,就嚇得跑南京來了;不過張輔是不可能離開南京戰役去湖廣的。薛祿和朱能比起來也遜色了很多,所以朱能及其后代能封國公,他只是侯爵;不同的是,成國公朱勇的高位只是因為父親,而薛祿的這個爵位是實打實從靖難之役中真刀真槍戰陣上干出來的……當然,在靖難之役中更大功勞,在軍隊里威望更高的是漢王朱高煦。
所以于謙根本不管傳言里對薛祿的輕笑,舉薦時毫不猶豫。
朱瞻基也是爽快,當下就點頭道:“就讓薛祿去總兵湖廣的人馬。錦衣衛里你舉薦誰?”
于謙忙道:“微臣和武將(錦衣衛也屬于武將)本無什么來往,舉薦武陽侯只是對他的事有所耳聞。但錦衣衛里,微臣就不太清楚了,還須皇上親自定奪。”
皇帝只有一個,但維持國家機器運行和統治的人卻有無數,皇帝要控制這些人,制衡是免不了的。于謙不能說自己內結宦官錦衣衛,外結名將,你想干什么?
朱瞻基沉吟片刻:“陸尚書正好在行宮,他是南鎮撫司的人。現在就能叫他來問問,來人去宣南鎮撫司僉事陸尚書過來。”
那陸尚書的名字叫陸尚書,倒不是真的尚書,這家伙是個武夫,卻取了這個好笑的名字。
陸僉事能入皇帝法眼,也非等閑之輩,一來就說話一套一套:“潛入敵軍打探軍情,臣等在蒙古也干過,這是其一;其二,臣斗膽進言,既然說叛軍有厲害的火器,他是從哪里得來的?難道短短時間內一個讀圣賢書考功名的人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臣以為還得查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