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園賓客歡聚一堂,情如人們喜歡的大紅色一樣,昭示著紅火的家勢。那戲臺子上的戲子插科打諢時不時引得人們哄堂大笑。偶爾也有人遮遮掩掩回頭仰望閣樓上的光景,大約還是有人知道姚夫人在上面接見鄭洽的。
鄭洽坐得位置側對著樓臺,他要扭著頭才能看到下面的戲,二人的目光都看著臺子的方向好像是在看戲,實際上他們誰也不知道那邊究竟是什么節目,心思都完全不在上面。鄭洽時不時要轉頭過來答話,小心應付著,他可能也不想在姚夫人面前出什么洋相。
等到顧春寒上臺時,鄭洽才終于留意到了節目,回頭說道:“這是方姑娘的戲罷!”姚姬微笑道:“鄭先生看出來了,上臺的確是‘顧春寒’。”鄭洽嘆道:“王府上請來的戲班子定是湖廣有些名頭的,不過與顧姑娘比起來,卻也是差了一截,今日恐怕只有顧姑娘能讓賓客們記得,別的人都是綠葉。”
“顧春寒要趁此歡宴上臺,我也沒怎么勸她。”姚姬專門提了一句表明不是自己要求她拋頭露面的,她又說道,“這人便是這般,一世短短數十載光陰、能奔波的年生更短,身入一行便難有機會改變了。鄭先生讀書入仕,‘南京之役’后已無官可做,卻也不是沒法另擇它途么?”
鄭洽忙道:“臣得天子知遇之恩,此生只要忠于君父,別無他求。”
姚姬道:“當年鄭先生中進士后,親朋鄉鄰定是對你艷羨尊敬,如今卻只能默默無聞虛度光陰,你真愿意就此了結?”
鄭洽拱手拜了拜,無言以對。
姚姬抬頭看著樓臺外顧春寒正在表演的《牡丹亭》,過得一會兒又問:“聽說你最近仍在江西督管一座道觀修建?好幾年前那座道觀就動工,一座小小的道觀如許多年還不能完工?”
鄭洽猶豫了片刻只得應道:“是。”
想來這辟邪教中收留了許多牽連建文余臣的人,多年以來恐怕有不少人已經被姚姬拉攏過去了,這些人在余臣中關系復雜、人多眼雜,所以姚姬才會得到他在江西修道觀的消息。人家都直接問出來了,鄭洽也不好當面說謊,只好承認了事。
姚姬的目光從鄭洽臉上掃過,輕輕一笑端起清茶小小地抿了一口,“一座小道觀要費那么多時日,恐怕下面是寢陵?”
鄭洽聽罷吃了一驚,從椅子上頓時站了起來,隨即又彎下腰站著。
“鄭先生勿急,我也只是猜測、沒有憑據,當然也不會宣揚出去,讓鄭先生為難。”姚姬依然端莊地坐著,比大學生鄭洽還要淡定,“只不過,你們讓天子的寢陵位于偏僻之地,還要在建造上遮遮掩掩不能堂皇、刻字也不能詳,真是對君父的忠么?更何況,皇上是太祖名正言順的皇長孫,也是大明正統的君主,竟然在百年之后不能身入皇陵、不能享于太廟,你們覺得皇上是何感受?”
鄭洽急忙跪伏在地,“臣等萬死。”
“起來罷,起來說話。”姚姬道,“鄭先生等追隨皇上的大臣其忠心可鑒,至少我是很相信的。不過你們是忠于皇上,不是忠于一些明爭暗斗的勢力,鄭先生要明大義,要為皇上作想。”
鄭洽緩緩爬了起來,不動聲色拜道:“不知貴妃有何主意?”
“不久前三皇子的軍隊攻占了武昌,想必鄭先生等已經知曉了。武昌乃湖廣治所,不久以后湖廣十六府不過湘王囊中之物;咱們據中游,堵塞上游,與南京的漢王成呼應之勢,劃江而治割據半壁將成;大事已有可為之勢。機會就在眼前,鄭先生等忠臣為何不進言皇上、讓皇上出山主持大局號令天下,以匡扶正統?”
鄭洽一時不答。
姚姬又道:“三皇子出生于南京皇宮大內,就算起居注已丟失了,宦官舊臣可以作證,你們這些皇上身邊的大臣也清楚;何況三皇子的湘王封號也是皇上金口玉言親封的。湘王是皇上的皇子,又是讀書明禮的人,豈能無父無君?讓建文君出山,不僅全忠孝之義,對于那些追隨皇上身邊多年的舊臣,也終有一個平反昭雪恢復名譽的盼頭不是?”
該說的道理她都說完了,便不多言。
過了許久,鄭洽才沉聲進言道:“此事若能得到皇后和太子的贊成,諸臣便不會有太大的反對。”
姚姬聽到這里眉頭微微一皺,幸好鄭洽不能看著她的臉說話,所以無法察覺她的表情變化。毫無疑問她私自是非常厭惡痛恨那母子倆的,但多年的生存經驗告訴她,小不忍則亂大謀。相比之下,在小處受一點閑氣其實無礙大雅;但若總體上無權無勢那便連生氣的資格也沒有,只能逆來順受根本沒有選擇,當別人是主人擁有一切處置權、權力全在別人手里時,你只能仰仗別人的鼻息和施舍過活,有什么資格去爭?
而眼下這件事,是為了得到更大的權勢。
姚姬壓下心中一股帶著反胃的怒氣,告訴自己:該妥協的時候就妥協,因為妥協也要有資格。她冷冷問道:“那馬皇后和太子要如何才能贊成?凡事總有個條件,若是什么條件也不能讓他們贊成,那鄭先生說出此關節又有何用?”
鄭洽道:“請貴妃恕罪,臣今日不能答復。給臣一些時日,此事必要與大伙兒商議。”
姚姬點頭,漸漸壓制住了自己情緒,好言道:“那便有勞鄭先生奔走了,若是將來建文君的人們能合為一心,鄭先生大功不可沒。”
她完全理解鄭洽的難處,此事確是關系復雜。
其中鄭洽道出的太子一系是最大的障礙,原因很簡單:如今的好形勢都是三皇子靠武力爭得的,如果建文黨組成了聯盟,那將太子置于何地,建文之后的大寶誰來繼承?按禮法必是太子,他不僅已經有太子的身份、又是長子,毫無爭議;但這樣一來湘王這邊的人能同意么,這邊的人手握重兵,打天下誰不想有“從龍之功”封王封侯萌及子孫,干嘛同意一個與自家勢力干系不大的太子手握大權?
唐代玄宗因為對恢復自家權力有功,太子便主動讓步,“時平則先嫡長,國難則歸有功”,一句話就讓給了“有功”的弟弟,化解了爭斗。但唐代的禮法和明朝大為不同,明朝的禮法規矩趨于完善、長幼之別更重要,而且玄宗和他的哥哥本來關系就很好。現在張寧和朱文奎的矛盾與前事比不得,極難調和。
除了太子,第二大難題是“父子”,建文君和三皇子本身就存在不信任的現狀。姚姬本來只是個小宮女,最初就和建文沒多少家庭感情;后來張寧是在民間長大的,父子從來沒見過,其關系親疏是和太子朱文奎完全沒法比的。后來又發生了一件事,當時建文聽說自己失散的兒子回來了,想去辟邪教相認,結果太子在辟邪教總壇中毒,投毒者是只想毒死太子還是想把建文也一起毒死?這事兒最后沒能查出真相,但無疑給建文增加了懷疑。
建文肯定會擔心和三皇子的勢力合流之后,自身的安危無法保障。他一擔心,底下追隨他的一干人也會存疑,所謂覆巢之下無完卵。因此鄭洽要從中說服建文黨的大部分支持這一決定,過程相當困難。
……姚姬想過直接找到建文軟禁起來作為傀儡,她不知道張寧敢不敢,反正她敢做。但那建文君隱藏得極深,除了親信的少數人,誰也不能靠近他,更不知道他在哪里;這主要是當年永樂帝造成的,永樂對建文一直耿耿于懷,多方明察暗訪想抓到他,胡濙一二十年在查,查獲過不少余黨,但終無法直接抓到建文本人。
那少數人之中,鄭洽就是之一。但姚姬又不敢直接拿了鄭洽拷打逼供,能不能逼出口供暫且不論,眼下姚姬他們是想要和建文聯盟,得到名正言順的義;如果用極端手段造成了激烈爭斗,誰也不敢擔保以后會發生怎樣的后果。
所以姚姬現在才認為通過妥協和商量達成目的是最好的法子,她辦事無須張寧提醒,考慮問題或許比張寧更周全……目前唯有寄希望于鄭洽的能力。此人深得建文帝的信任,把陵寢都交給鄭洽去籌措修建,非一般的信任可比;另外他多次參與辟邪教這邊的事,對姚姬等的情況也比較了解,當初和張寧也有幾次來往,他本身有傾向湘王一系的可能。
在等待的時日里,姚姬滿心牽掛,她非常想要辦好這件事。張寧在形勢極端惡劣的戰場上也能突破重圍;姚姬覺得自己在分享戰果的同時,有責任克服困難為共同體作出一些貢獻。
常德城又下雨了,下雨仿佛比北方下雪還冷,越來越冷的天氣提醒著人們隆冬漸漸到來,年關將近。出征的人們卻不知何時才能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