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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揚州北城河附近的園林水榭里,正在進行一次尋常的御前會議,參與的人數不超過十人。這樣的議事規格再普通不過了,但這回卻從早上一直到下午都沒結束,人們猶自爭論不休。
皇帝端坐在正位上,眼睛閉上了仿佛在閉目養神,許久都沒說話了。侍立一旁的宦官是司禮監掌印王狗兒,他才是真不容易,皇帝和朝廷重臣都可以坐著,大臣們也就是發言的時候才站起來,可他王狗兒是一站就是一整天。不過王狗兒自然沒有怨言,能站在這里參與軍國大事不是誰都可以的……就像鄭和可以嗎?
前陣子皇帝覺得宮里有對他不忠的人,王狗兒腳踏兩只船自然心虛害怕,好在他已混成了宮中權位最大的太監,小的們誰也不敢說他的壞話都市風流邪少。王狗兒便找到了個替罪羊,成功地把宦官鄭和給拖下水了。
鄭和長期督管各船廠和海軍西洋事,本就不常在宮中,又在永樂駕崩后經歷了兩次改換皇宮主人。別瞧著太宗到仁宗、再從仁宗到宣德皇帝兩次皇權交接在外界都還算風平浪靜,宮里是一朝天子一朝人,掌權的那些人早已物是人非。鄭和就算名聲大,卻在宮里因疏于經營已經沒什么黨羽了……這樣一個人不整,非得去動那些樹大根深的干甚?
而且許多太監都對鄭和沒什么好印象,主要出于嫉妒心,識點字有點見識的太監都清楚,這家伙要名垂青史了;大家都是沒根的太監,為啥就他一個宦官能芳名流傳,而大伙兒死了就跟條狗一樣進焚尸爐?但對于鄭和這樣有名氣的人,尋點小事整他不好下手,須得一些實質的方面。
王狗兒主要從兩方面著手。首先是說鄭和是伊教徒,根據是他出身于回族家庭,從小就信;還有一次下西洋的時候去朝拜了伊教圣地,所以他悄悄地信伊教。在大明基本是宗教信仰自由的,只要不會危及統治的宗教,朝廷官府管你信什么;但獨獨對伊教有防范,原因較多都是從實際利益出發的……主要應該是西域“綠化”后,甘陜地區日漸貧瘠負擔不起大軍所需,明軍無法西進,只好被動抵御伊教東擴;如果任由伊教向東傳播,會危及大明帝國的統治。
鄭和對此事也有所耳聞,在海軍艦隊駐扎南直隸太倉港口時,一面修佛寺,一面出錢大量刻印《金剛經》,到處宣揚自己對佛祖是如何虔誠。因宮中嬪妃宮女太監多信佛教,鄭和又把從西洋帶回來的一些佛教珍寶四處送禮。
宣德皇帝把這些事都看在眼里,同時覺得這個把明帝國的福音傳播到四海的出名人物是他祖父和他臉上的光彩,沒必要說人家是伊教、硬要把光彩往外推,這事兒就算了。
此計不湊效,王狗兒還有另外一計。錦衣衛多方密查,認為“湘王”叛軍依仗的火器技術是舶來品,并有了不少人證物證。明帝國艦隊縱橫海上,可身在內陸的反賊不僅多年未絕、而且竟然能得到海外的東西;王狗兒指使人暗指是鄭和與反賊有勾結,通風報信,背地支持。
沒有真憑實據直接能給鄭和定“勾結反賊”的罪,但這些東西足夠讓皇帝生疑了……朕一家子費了那么多銀子下西洋,究竟是在養哪家?
宣德帝不想在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就動鄭和,危害皇祖父的功績。但是原來打算讓鄭和再次下西洋,宣德也想分一點光彩的打算,現在已經徹底打消了。一則因為國內戰爭情況惡化軍費不足,二則和不再信任鄭和關系莫大。
鄭和躺槍之后,王狗兒便能松一口氣了,所以現在仍舊可以站在軍國要事的廷議現場,并繼續尋機會給建文黨羽通風報信。只要這事兒沒被戳穿,將來無論哪邊贏王狗兒都有功勞……當然如果倒霉到是漢王贏的地步,王狗兒只好認了。
……上位的朱瞻基仍舊閉著眼睛,他當然沒有睡著,只不過一幫人引經據典地論述,時間長達整整一天,他確實有些累了。
目前朝內終于達成一致的方略是戰略重心西移。因為在下游被困江淮地區長期不能突破,皇帝和軍方的許多人都失去耐心了。而且湖廣接連戰敗,建文余孽的勢力已經從小疾演變成大患,再這樣下去情況不堪設想。
兵部尚書楊榮已經說到了西進之后的布局:“神機營前鋒在部署開始后進軍到荊州府,并調襄陽等地官軍協助,先固守荊州;等到四川的大軍順流增援至,再從荊州渡江出擊。京營自揚州繞過大別山進河南,再南下至黃州,渡江先占九江府。兩路渡江之后,便能兩線出擊,數十萬大軍先定湖廣。湖廣既定,順江而下,再攻南京……”
有人提出異議,說京營盡數從江淮撤軍,地方官軍必不能擋漢王,等于把好不容易得來的江淮地區拱手讓人。楊榮道:“可立刻調宣大精兵回內地,隨后向江淮抵近重生之人造人記事。”
水榭一時議論紛紛,戰爭持續到現在,大伙兒已意識到情況的不堪,連九邊軍隊都要回援。
楊榮這樣等級的大臣提出軍事主張,已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建議調宣大精兵入援,為了保障北邊安全,只有提前拆關外藩籬獨守長城一線……這就涉及到國防國策層面了。所以這次御前會議才能從早上一直議論到現在,實在涉事太多。
大明的北部防線國策一直在演變,永樂大帝時期武力強盛,不存在守的問題,皇帝數次親征,都是大軍主動出擊,處于進攻時期;但到仁宗和現在宣德時期,已然不能主動進攻,策略是在在長城外設據點、在宣大屯重兵隨時馳援,力圖在關外野戰將入侵之敵聚殲于長城腳下。
不過在內戰爆發之前,已經有了全面防御的言論,當時朝臣認為應該盡力罷兵與民生息,要裁軍同時繼續裁撤長城以北所有的藩籬據點。這種趨勢似乎無可阻擋,從永樂末期開始就裁撤了兩個最大的據點,到宣德年間無疑要繼續下去……只不過眼下楊榮的言論,讓一切更加突然。
這時楊士奇忍不住再次舊調重彈,他在這個節骨眼一開口,還沒說出來大伙兒都知道他要說什么了。大臣的政見堅持很重要,如果朝三暮四一天一個調子,無疑會給人不可信任的印象。楊士奇就是一直抱著反對裁撤長城藩籬的政見。
“無論是今番的內亂,還是此前要休養生息,都是一時的局面。但燕云武備是事關大明長治久安的大計,圣人不可不察。”楊士奇正色道,“漢費盡天下錢糧,置朔方;唐失西域,數度重置安西四鎮;宋失燕云,數百年念念不忘。蓋因國家安危不能系于一線,須向外拓土以為縱橫之勢。我太宗北遷都城,以天子守國門,燕地已成大明根本之地;豈能將國之安危全系于燕山和一堵高墻?臣不主張圣人再興大兵,但人窮不忘讀書、國平不忘講武,國之安危不能兒戲……”
楊榮沒有與楊士奇爭鋒相對吵起來,只是隨口說了一句:“不調宣大精兵,東面至京師都空虛了。”
楊士奇見狀也不好再繼續反對,言辭太激烈了,反倒給皇帝不好的印象。畢竟楊士奇和“湘王”是有過一段不淺交情的,差點變成了一家人。
“目前的神機營前鋒不宜過早調動到荊州。”楊榮暫時擱下剛才的議題,轉而談起具體的事,“過早去荊州,容易暴露朝廷的用兵意圖,等到四川兵快到了再調動,能讓反賊措手不及,或許打開江防正好從荊州……”
皇帝欠了欠身,楊榮忙停下說辭,站著向上方彎下腰。朱瞻基開口說道:“就依楊榮所議,各部盡快操辦。宣大的兵暫不動,隨后再議。”
朱瞻基只說了兩句簡單的話,是立刻將達成一致的事施行,同時擱置爭議。眾臣心銳誠服地拜道:“臣等遵旨。”
……沒過多久,一道急奏到了揚州行宮,長沙城失陷。朱瞻基心里很不高興,但也沒有太多的震驚表現,反正一年多以來從湖廣過來的消息就沒有一件是好的,幾乎都反賊勢如破竹。
長沙府被攻陷也是幾乎沒有辦法,目前湖廣全省已經沒有能打惡仗的軍隊,長沙這種重鎮憑借的也無非是多年前修建的工事,兵是再無能戰的,也無援軍。
大江以南,無數的府縣、無數的“軍戶”,或許能征調起來守城,但朝廷已經不能讓他們在短時間內組建起一支軍隊出戰。唯一還有希望的,只有云南和廣西那邊的征南大軍,他們一部分還在交趾越南境內,一部分在云南廣西邊界;朝廷也許能調動一部分,不過也說不定……國內裂土三方都是朱姓宗室,遠在幾千里遠的邊將邊軍恐怕很不想攙和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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