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部九卿各衙門已經逐漸建立,雖然不太氣派不過組織體系是比較完善的,主持官府的大多官吏都是當過官的人,經驗豐富規矩講究,楚王宮附近的各機構開始運作,除了不必上朝、人數少,與朝廷中樞各衙無異。
張寧的書房里還有三張尺寸最大的紙條貼著,代表他還未完成的事。第一張上寫著讓吏部正式委任各地官吏,并造冊歸檔,這件事已交楊士奇實辦;第二張是制定征兵法令,逐步開始大量擴充兵員;第三張只寫著兩個字,江西。
經幾個大臣參與商議之后,征兵的法令已經大致有了,為了不激起更大的矛盾,首先采取的還是民丁自愿、兵部甄別的辦法。當兵賣命,通常百姓不太愿意,何況湖廣割據政權正在與朝廷官軍打仗,世人都明白很可能送命。除了強征,只能為軍士提供更多的好處并加以勸服。
兵部將派人到各地協同地方官實地宣揚此事,凡經過兵部錄進軍籍名冊中的人,官府承諾一般只需服役三年便可分批自愿回鄉,并可得到相應的土地和一筆酬金;士卒在軍中衣甲兵械膳食用度全由中樞財政供養;兵役期間全家免徭役,不必被征丁為官府免費干修水利工事等苦役;將士舉功皆有機會轉任各地各衙文官,在軍中教識字,以后也可參加科舉,并得各地吏員名額的優先錄用;作奸犯科者危害了將士家眷,罪加一等……
這些法令看起來不錯,但實辦起來卻不一定像紙面上寫的那樣。首先軍費開支將比以往的舊制大得多,極大增加整個集團的財政壓力,因為通常的府兵制是建立在剝削軍戶基礎上的削減軍費。
張寧在上面畫了個圈,寫下一個數字,又在自己的記事簿上寫了一條,如何讓具體負責督辦此事的兵部官吏和地方官積極完成政令。接著又有一條,如何保障這些法令得到實際施行,而不會形成欺上瞞下名存實亡的一紙空文。
他桌子上的一本形同賬目般的記事簿,上面便寫滿了類似的瑣碎東西,采用了目錄分類的辦法,仍然顯得有些凌亂,主要字寫得快而潦草,又經常涂改。
及至下午,張寧隨手翻看自己寫的東西的時候,發現后面寫了一行字兵器局燧發槍。忽然想起那事兒來,便問正在整理桌面的徐文君:“兵器局今天送了東西來沒?”
“好像……”徐文君摸了一下發鬢,“我找找罷。”過得許久,只聽得她略帶驚喜的口氣喚了一聲“有了”,便將張寧要的東西拿了過來。
卻不是一紙奏書那么少,而是一疊卷宗。張寧翻開一看,上面是刻印體的工整小楷,卻不是馬大鵬的手跡,這廝倒學會表面文章了,弄一份東西來交差還請了個筆手。第一頁便論述新火器制造基本完工,只需繼續完善和查漏補缺不盡人意的地方便可投入工坊成批定制。原來馬提舉故意把卷宗弄得漂亮些,是來請功的。
后面便是詳細的圖文并述,部件采用三視圖標注尺寸公差等信息,但是裝配圖卻是沒有,整體只畫了個樣子。主要張寧自己不會裝配圖,所以這個時代就誰也不會。三視圖也是他前世工作的時候曾與機械廠打過很長時間交道,常常在里頭進出看也看會一些了,雖然只知簡單的東西。
他一張張圖詳細查閱琢磨,心情也漸漸變得非常好了。
燧發槍,一件在后世見識中十分古舊的東西;在此時被他搗鼓了出來,卻好像創造了一種嶄新的東西,將一種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就好像能想象出月球是什么樣子,實際登上去了的心情,那是教人非常激動的。
張寧猶自在那里搖頭晃腦嘿嘿笑出聲來,這種反差的舉止讓徐文君也掩嘴笑起來:“是不是兵器局有什么好消息,把王爺高興成這個樣子了。”
“天大的好消息!”張寧抬起頭來,一臉笑容道,“你也幫了忙,來讓我親個嘴獎勵一下。”
“唉,真是……”徐文君臉上頓時一紅,把頭扭了過去。
可很快他發現好事卻不知與什么重要的人來分享,恐怕只有和兵器局那幫官吏工匠慶賀一下了。別說楚王宮里的人不懂,就算是周圍的大臣官員,又有幾個人能真正懂得一桿靠火繩點火的兵器進化成燧石擊發的火器有何重大的意義?
張寧忽然想起來:于謙懂么?他應該會懂的,在這個時代如果此人也無法理解什么是進步,那實在沒人能明白了。相差幾百年,人本身差別不大,卻因為見識不同,讓張寧覺得世人真是愚昧無知。
他收住了興奮的神態,在房間里來回踱了許多回,思前想后琢磨了一會兒。
但見窗外的日頭高低,這會兒該到酉時了,各衙門下直的時候。張寧想到就決定馬上辦,立刻交代文君:“去告訴李震,我換身常服接著就去于謙府上拜訪,叫他準備車馬。”
“要叫他們派人預先去于府送帖子么?”文君問道。
張寧頓時想起大門大開一干主人奴仆迎接的招搖場面,便道:“不必了,我與于謙本就是舊知,省些麻煩反而更好。”他說罷便進里面休息的臥房,找到一件布衣青袍一頂方巾,自己就換上,作士庶尋常打扮。
李震等準備妥當,他便叫徐文君自行乘轎回楚王宮,自己和侍衛一道乘馬車去往于府。
不料叩門拜訪,門房問明白訪客之后,還是出現了想象中的狀況,于府的正大門開啟,于謙穿戴整齊后親自迎接到門口……想來這種事確實是難以避免的,此時人們都講究個禮,特別是書香門第的宅邸大門尋常都是關著的,遇到身份高或平級的人造訪,必得開正門迎接方不至于荒疏了。
于謙彎腰拜道:“臣不知湘王登門,有失遠迎,失禮之至。”
張寧忙上前扶他,抖了下胸襟示意自己的穿著,“本只想下直后過來討廷益一杯茶喝,如此光景終究還是難返往昔之誼啊。”
于謙聽到這里似乎有些動容。確實作為割據江山的一方親王對他還是夠不錯了,至少誠意是能夠叫人感受到的。
他沒有多說,只躬身抬臂道:“王爺請。”
二人進門,一眾侍衛留在外頭,唯李震隨后而至。于謙對管家說道:“立刻吩咐人準備府上最好的茶。”管家忙道:“老奴即可去辦。”
接著于謙便把張寧迎到了正房客廳,分上下入座。
彼此又寒暄客套了幾句,張寧便把帶著的兵器局卷宗放到幾案,示意李震把東西送過去。“新近兵器局造出了一種火器,想讓廷益看看如何。”
于謙一面接手,一面說道:“下官對火器制造之事并不內行,不敢妄加評斷……這些圖確是不曾見過。”
“名作三視圖。”張寧見幾案上正有個茶杯,便把蓋子拿起來,“從上往下瞧是一個圓形,正面看卻是扁平的一個形狀,側面看這個東西是一樣。一件物什需從多方觀察,才能立體標注尺寸長短。”
于謙摸了摸下巴的胡須,沉吟少許,點頭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正在這時,只見董氏親自端著木盤進來,于謙轉頭詫異看了一眼,或許覺得張寧是不尋常的客人便沒說什么。張寧也是愣了一下,心下微動,當此時此景只得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說道:“怎敢讓于夫人親自上茶。”
“妾身失禮了。”董氏款款屈膝作禮,“有感王爺對妾身以禮相待……”說到以禮相待時她頓了頓,也不知是否故意,但張寧是馬上想到了自己如何對她“以禮相待”的。面前這張施著淡妝的白凈秀麗的圓臉,好像正被粗魯地親吻著,有著端莊感覺的脖頸下面,立領的好像已被撕開,胸襟上被撐起的輪廓叫人想到里面白而軟的乳房。張寧的心思一時間被攪得有點亂。
她朱唇輕輕開合著,繼續說,“王爺又是貴客,妾身便自作主張親手沏茶送上來,略表敬意。教王爺見笑了。”
“哪里哪里……”張寧覺得自己口拙起來。
他想起今天的來意,目的就是想和于謙進一步增進彼此聯合的誠意,以后好多一個有真才實學的能臣……卻叫董氏弄得有點心神不寧,去年在辰州干的那件事著實完全是個錯誤,果然人是不能為所欲為的。如果因為一個有婦之夫和于謙造成不必要的恩怨,失去他這樣的人才,實在是可惜得很。
董氏隨即將一個茶杯從木盤里端起來,放在張寧旁邊的幾案上,又收了上面的空杯,動作不緊不緩十分優雅,著實這大戶人家的女人是很有氣質的。就在這時,張寧忽然發現剛剛放下的茶杯后面又一小團紙,抬頭看董氏時,只見她正看著自己、嘴角動了動,動作非常細微,而且背對著下首的人,所以不可能有人能發現的。
張寧忙強作鎮定去端杯子,不動聲色地順手將那團紙帶進了手心里。茶杯從幾案上離開,上面已無一物。董氏見狀才沒事一樣轉身向于謙的座位上走去。
張寧只能先把東西拿了,不然怎么辦?留在這里會發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