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直隸,以宣大精兵為主力的官軍四面攻略,南京城與外面的聯系大部分已被分割切斷。五月中旬,官軍大軍推進至地勢比較平坦的城南駐守,宣德皇帝在長江水戰成定局后也渡江親自來到了南門外。
南京城在明朝立國后幾經修建加固,雖然在建文年間遭受過一次破壞,但現今仍是江南最大最堅固的重鎮。里面駐軍不下十萬,若是強攻必然慘烈。不過事到如今,宣德皇帝勝券在握反而不急了,無論是勸降還是強取,收復只是時間問題,勝利者總是很有耐心。
急的人只能是漢王朱高煦,他如同被人架在火上烤一般的滋味。朝廷軍尚未正式開始攻城,每天只是在城外鳴炮和齊射火銃示威,加劇里面的緊張氣氛。
朱高煦得宦官密報,有不少文官武將正在勾結,商量捉他出城去獻給宣德將功贖罪。他心里又懼又怒,但沒法在這種時候對付那些小人,只能裝作不知。
他夜不能寐,太困的時候睡著不久就會驚醒,醒來總擔心面前有人拿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這時他又暗自懷著一絲希望,心想宣德朱瞻基畢竟是親大哥的兒子,雖鬧翻了畢竟血濃于水,只要自己主動點投降說不定侄子能礙于情面給條生路。
但漢王順著這個想法細思,這條路也是不好走通的。軍中至少有好幾個重要的人死都不會贊成投降,比如“五軍”里的指揮王斌、韋達、盛堅等武將,這幫人以前就是王府衛隊指揮,一直死心追隨造反的,明知落到宣德帝手里沒有活路,他們怎愿意投降?
而且朱高煦自己也拉不下臉當著自己的部眾說要投降,因為以前他一向在人前態度強硬跋扈,怎好服軟?
現在城中沒人敢說投降,想投降的人也怕那幫掌兵的大將直接把自己弄死,所以不敢說。只有一幫人要求出戰與官軍決一死戰的……問題是如果真能打贏,何至于被逼到了城下?
當天下午,太陽都快下山了,王斌等指揮又到皇宮外面求見。朱高煦宣入宮內,王斌進言道:“臣聞有人言降,為今之計,寧肯死戰,也不能投降。臣請王爺親率將士出城與官軍一決高下,以王爺之勇武,尚有勝算!”
此時朱高煦已經失去往昔的勇氣,梟雄也是十分脆弱的凡人。晝夜不消停的炮聲和憂懼心情弄得太疲憊不堪,絕望占據了整個身心。他不認為在戰場上還有什么機會,還剩一座孤城、整個戰局都崩潰了還有什么可打的;再則,南京城中的軍隊他也不能有效控制,下面各懷心思,朱高煦甚至擔心上了戰場一觸即潰是小事,很可能被自己人搞死獻功。
坐在太祖曾經坐過的南京皇宮位置上,朱高煦沉默了一陣,說道:“要戰須先整軍,明日讓諸臣來殿上議事,從長計議再作安排。”
王斌等人聽罷這才稍微滿意地回去。
朱高煦覺得事情已不能再拖延下去,又得知侄子朱瞻基正在南門城外,當晚就秘密做了安排。次日一早,他讓宦官照規矩安排諸臣進宮,自己換了身百姓衣服,只帶一個宦官就急匆匆從皇城小門出去了。
他出城徑直前往官軍大營,被斥候拿住。士兵不認識他,先給綁了,待到朝中大臣聞訊過來相認,這才確定了漢王的身份,遂拿到中軍大帳見皇帝。漢王此時穿著布衣威儀不存,又在被捉拿時搞得衣衫狼藉,神情是十分狼狽。
及至大帳,只見作為勝利者的朱瞻基威嚴地坐在上位,張輔、楊榮、夏原吉等重臣分列兩邊怒目而視。朱高煦垂下了多年來桀驁不馴的高貴頭顱,膝下一軟,向侄子也是皇帝跪倒叩拜:“臣自知罪該萬死,請皇上降罪。”
諸臣紛紛表態,當面細數漢王的罪行,進言要皇帝直接將他在軍中明正典刑。
自永樂朝以來,無論是勛貴還是大臣,誰也不敢得罪漢王。如今卻能當面痛罵,一點壓力都沒有,所有人似乎都出了一口憋了多年的惡氣。
但皇帝很快就制止了群臣的進言,并不下令處死漢王,也不說他有死罪,哪怕漢王舉兵謀反勞命傷財,因戰爭而死的人不計其數……并非朱瞻基不恨他,這個叔叔多年以來就一直欺壓他們父子,最后又趁他剛登基想奪皇位,這種事是任何皇帝都無法容忍的。不過朱瞻基覺得這么長時間都忍了,現在也無須急著殺他。
朱瞻基當下便下旨,讓漢王傳信回城中,把幾個兒子也召出來。事到如今,漢王無可奈何,只好按照他的話辦。
城中文武得知漢王已經出動出城投降,一時間群龍無首已陷于組織崩潰,幸好官軍沒有趁勢攻城,否則如此局面如何守城?
正當這時,圣旨送進城來。皇帝赦免了軍隊的罪,讓他們放棄兵械重新成為大明的子民。一道詔書,立刻避免了繁華的南京再度遭受災難。漢王軍軍心也因此盡數喪失,士卒沒有人愿意再和官軍作戰。
王斌等人的兵權此刻也就瞬間蕩然不存,權力便不過如此,沒人會再聽他們的命令去賣命。幾個罪首也情知大勢已去,總算保留了一點風度,安安靜靜地離開皇宮。
皇城南門外的長街上,市井百姓關門閉戶行人稀少,好像突然之間變得冷清起來了。打掃大街的雜役也有幾天沒干活了,路上積累了一些樹葉和雜物垃圾,風一吹便在半空亂飄。
一身戎裝甲胄的八尺大漢王斌抬頭看此刻的景色,眼睛竟生出了和武人不太相稱的傷春悲秋般的傷情來。想當初,旌旗蔽空鐵甲如云,叱咤風云攻城略地地起兵,就算要戰敗,好像也應該轟轟烈烈地死在戰場上;可是那些熱血沸騰的東西,今何在?只剩下孤零零的幾個人,冷落的長街。
料不到如此收場,不得不叫人唏噓感嘆了一回。灰蒙蒙的天空,叫人想起了黃泉上的前程,整個世間好似漸漸又到了死的寧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