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宮北宮的太監非常少,建文一家住進這座宮殿后,內侍省不愿意多用楚王留下的宦官,加之湖廣皇室還沒有公開招募閹人,便造成了內宮的婦人特別多太監很少的狀況。
晴朗的一個早晨,張寧去中正殿向建文帝“問安”,隨行的衛隊就是一幫女人。桃花仙子所率的騎兵隊,都是內侍省選的婦人組成。這幫人起源于姚姬一段時間的愛好賽馬,覺得女騎手騎馬也很好看,一時興起選馬匹組織的一支儀仗隊一樣的馬隊,隊正就是桃花仙子;平素很閑散的一支人馬,時不時在王宮大道上走一遍,偶爾也會出現在武昌街頭。
雖是一群女子,但是穿上青紅相間的窄身騎服,配上嶄新亮錚錚的劍,卻也英姿颯爽頗有朝氣,和宮里那些翠袖紅裙花花綠綠的宮女不可同日而語。
騎兵隊自南北延伸的中軸線大道上而來,破壞了宮廷中的祥和安寧氣氛。路邊有個老太監在清掃落葉,此時也不禁駐足觀看。三四個提著籃子燈籠的宮女邁著細碎的步子自一座宮殿旁的走廊上路過,紛紛側目。
張寧穿著黃色的錦袍,也是騎馬而行,不過前面有個人牽馬的,走得慢。
他曾考慮和鄭洽一起去拜訪建文帝,鄭洽就是建文的舊臣,可以趁機提出拉攏云南沐晟的事。但姚姬覺得只去問安,然后讓鄭洽單獨去傳遞云南之事比較妥當,張寧以為善……或許鄭洽早就向建文帝透露過這件事了,來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衛隊行至中正殿門外便停下來,張寧遵照規矩自覺地把佩劍取下來,然后讓南宮的宮人帶著進去見皇帝。負責迎接的是個陌生的太監,長得有點胖。
之前建文這邊最大的太監姓曹,據說已經建文帝同甘共苦多年,可惜姓曹的太監牽連馬皇后的案子,已經做了犧牲品被處死。任何念舊的人,身邊太熟悉的人遭了災禍都會難受吧?也許建文對曹公公的死也傷心過……新的太監張寧沒見過,不過身材和曹公公一樣,都是身寬體胖。或許建文比較喜歡胖胖的有君子風范的太監?
前后簇擁下,張寧來到了建文所在的一間暖閣。他進門就行叩拜之禮,高呼:“兒臣問父皇安好。”
正中椅子上的建文帝好像穿的是一件普通的道袍,張寧出于禮貌,并沒有抬起頭直視,只是從余光里掃了一眼。很快就聽到建文十分和善的聲音:“湘王恪守人臣孝道,朕心甚慰,平身罷。”
張寧道了一聲“謝父皇恩”,這才從地上爬起來,恭敬地站在一旁。建文又命人賜坐,張寧直說不敢坐。
朱允炆又問了一些噓寒問暖的問題,大多是無甚意義的客氣話,張寧也一本正經地對答。他記得這種問答就像八股文一樣,有固定的模式和禮
的,但是事前并沒有專門找懂禮儀的文官學習背誦,只好順著意思大概應對了事。但哪怕是套話,這樣一來二往地談話,也似乎能表達出一種關愛,難怪人與人之間需要交流,就算是很淺的交流也是有用的。
這時那個胖太監端茶上來,張寧在大明混了這么些年,還是懂規矩的,便主動敬建文茶。因為自己是晚輩,便可以不喝,心下因此松了一口氣……說實話,這邊的飲食他還真不敢輕易嘗試。
按照理論推測,建文不該害他,他一死,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但是很多新舊隔閡積累在一起,讓張寧心里的戒心很重,根本不敢真正信任南宮的人。在松一口氣的瞬間,他猛地意識到與建文之間的所謂“父子”之情有多么蒼白。
有時候他也覺得朱允炆對他是“有恩”的,因為從這里得到了名分,他才能繼承太祖的血脈,這是一種傳承延續……可為什么感覺會如此疏遠陌生,和陌生人幾乎沒有區別?從內心來說,他作為后世的人,對這里的父母都沒有絲毫認同感,卻能非常信任姚姬……也許正是姚姬的存在破壞了他們之間僅有的一點聯系?
張寧趁說話的空虛悄悄抬頭看朱允炆,不料發現他居高臨下地正端詳自己。一種說不出的感受再次涌上心頭。也許朱允炆也在審視這樣的一個兒子,也在疑惑為什么沒有親近感?
張寧覺得這次問安和示好的效果可能會很差,聊勝于無。無論什么時代的人,就算有思想上的代溝,但有些東西是通用的:你是否用心去對待他人,很難作假。就算有千言萬語、巧舌如簧,如果張寧沒有發自內心的忠孝,朱允炆恐怕也難以產生對兒子的慈愛。
饒是如此,只過了兩天,鄭洽那邊就有了答復。建文帝愿意親筆書信給沐晟,幫助武昌拉攏云南。
內閣也整理出了湖廣江西的銅礦資料報上來,這些東西都是以前就存放在布政司的舊檔,可以作為參考,要更精確的礦產產量還得等各地重新報上來。
張寧準備把東西拿到內閣樓上的書房里去,交給徐文君保管,以便要用的時候問她要。老徐死了之后,張寧覺得文君無依無靠,遂納為次妃,但她實際上干著相當于秘書的活;無論是私事還是公事,沒有比徐文君更可靠又關系簡單的人了。
他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又將事兒在心里理了一遍。需銅料十三萬斤,以二斤等同一點二千克換算,也就是七十八噸銅,這個
量級的原料他認為可以通過本地的礦山開采提煉出來。如果云南那邊不能供應上等銅料,大不了多花點時間等待地方上煉銅,質量據說有些問題,但不至于沒有方法解決;當然,云南的事若能順利進行更好。
想到這里,他心里輕松了不少,原定的水師計劃無論如何都可以進行下去。
進得書房,卻不見徐文君,他記得今天她是來了的。過了一會兒,才見里間走出來兩個人,一個是徐文君,另一個居然是趙二娘。倆人都穿著翻領袍服,頭上梳著發髻作女扮男裝。
趙二娘忙上前道:“我、我是來找文君的……請王爺責罰。”她看起來有些緊張,大約是因沒有被允許而私自來到官府辦公之處。
張寧很久沒想起過這個女人了,此時突然看到便愣了愣,忙做了個扶的動作:“罷了。”
此時他難免想起往事,趙二娘曾是老徐手下的工具,在辦事的時候遭遇不測,受到過極大的傷害……為了張寧的事。他心下泛起些許愧疚之感,不過他現在已經不習慣把情緒表露在外了,暫時沒有理會趙二娘。
很快他就被墻上的地圖吸引,走過去察看材料上說明的銅礦位置。控區內最大的礦區,大冶。忙用直尺量了一下大冶到九江的距離,參照比例尺估計了一下路程。看樣子銅礦采出來之后,只有就地提煉,然后再用騾馬慢慢運到九江船塢去。
他一時間幾乎忘記了身邊所有的人和事,眼神十分專注。一面想著什么,一面用手指沿著大冶到九江摸過去,然后眼睛順著一條長江的線條望向右面的南京。此時此刻,他的手指變得十分溫柔,好像摸著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佳人美妙的體膚,目光也變得深情,但是其中又似乎摻雜著些許冷酷,冷酷來源于野心吧?
一旁的趙二娘用不認識一般的眼神觀察著他,這就是耐心地將野草的故事安慰她的那個男人么?他說,一粒種子落到了貧瘠的石縫里,只有少許土壤和水分,它照樣能發芽生根,表現出屬于自己的生命。
在那時,她被那樣的溫柔深深感動了。但那些虛無縹緲若即若離的溫暖如此不可把握,而那些真正失去的和經歷的痛苦卻會永遠地留下來。
趙二娘覺得今天不應該來到這里,作為一個婦人,又失去了作為婦人的用處,在一個充滿野心的王侯面前還有什么用?
不料就在這時,張寧忽然頭也不回地說道:“二娘,以后你就和文君一塊兒到這里來吧。我常常忙碌,都難得看見你一回,到這里來,時常還能見見面。”
趙二娘驚訝地抬起頭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她看過去,只看見一個背影,卻看不見他的眼睛。
這時張寧轉過身來,認真地看著她:“現在我的身邊有很多人,都是很重要的人;不過我不會忘記在身邊人很少的時候,都有誰,心里也明白哪些人是真正應該珍惜的。”
古代人大約不擅長用這樣的方式表達情誼,趙二娘紅著臉很不自在地避開他的目光,連徐文君也故作埋怨道:“王爺今天怎么突然說這些,真是的。”她的聲音有些異樣。
無論是徐文君還是趙二娘,她們大概都沒有那么寬的思維,會去琢磨張寧這么表現的原因,或許只是覺得她們不屬于任何勢力、是他一開始的追隨者,能被最大程度地信任的人本身就是極大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