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都嚴守著鑒鋒掌門的法令,老老實實的在山門中靜修,閉口不談任何一點有關于純陽院群修出走的事情。而各院的掌院真人也都小心翼翼的管束著名下的弟子們,每日早課一畢,就開壇講法,除了解劍析經,也會講一些羅霄祖師們的傳奇故事,還有九州之上的歷次道魔惡斗,為的就是堅定弟子們潛心修行的念頭,并告訴他們外面未必有他們想象的那般美好,江湖險惡詭譎,只有在羅霄山門中,才有一片能為他們遮蔽風雨的凈土”“。
自打鎮國真人祭出先天至寶,帶著純陽院三十六真傳弟子穿過“解劍十八盤”,昂首闊步離開羅霄群山之后,三番五次都有弟子偷偷下山,想去投奔鎮國真人。尤其是留守純陽院的那些弟子,人人一顆心都隨著鎮國真人去了,根本在山門中呆不住。
巡山弟子好幾次抓回了想偷跑出山的純陽院弟子,押到門中師長面前,可卻連鑒鋒真人都不知道該如何發落才好。有的弟子聽了師長前輩的苦苦勸解,還是愿意留在羅霄;而有的弟子一心只想去尋鎮國真人,對羅霄劍門已經沒了半分留戀。
鑒鋒掌門知道挽留不住這些執意要走的弟子。可若是重重的責打一番,強行將他們鎖在羅霄,也只是留下了一具空空的軀殼;或者依著門中科儀廢去他們一身真修,再逐出山門,這又怕會讓其他弟子心生異念,更使羅霄劍門中人心渙散。于是對于那些實在勸不回來的弟子們,鑒鋒掌門干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強令他們去解劍十八盤尋死,就這么大袖一甩,任由得他們下山去了。
前前后后的,一共走了有十來個人,原本熱鬧喧囂的純陽院,如今只剩下九個弟子,顯得一片蕭條冷清。嚴剛真人奉命接掌純陽院,憑他這位純陽院上代掌院的威嚴,這才堪堪鎮住了人心,再沒有弟子偷跑下山了。
而等純陽院中諸事安定之后,鑒鋒掌門又連連傳下法旨。同李毅師兄之前對俞和所講的傳聞一模一樣,德高望重的南啟真人被派到了揚州府供奉閣出任道門執事,離冰真人則成了太一院的新任掌院,太一院眾弟子一片嘩然,可離冰真人甫一入主太一院,就連連施展雷霆手段,將太一院的頑劣弟子們整治得服服帖帖。
方家怡奉命暫代守正院掌院一職。如今門中大多
弟子都知道方師妹與宗華掌院的關系非同一般,所以對于方師妹搖身一變,竟成了掌院真人,卻也無人敢有何異議。誰都看得見,那位原本鋒芒畢露的天罡院次席執事俞和師弟,就因為介入了方師妹和宗華掌院之間,如今被貶作了天罡院的灑掃弟子,當真是一朝青云之上,一朝虎落平陽。
俞和倒不管這些,他就像李毅師兄教他的那樣,自守一點性光清明,閉戶哪管窗外風風雨雨。()每天雷打不動的卯時去藏經院行早課,若云峰真人講法,那便聽上一聽;若無事,就自去天罡院掃地。論劍殿諸弟子頗為俞和鳴不平,但俞和只是一笑置之。
云峰真人見俞和也不整日里自暴自棄、借酒澆愁了,就也任由得他去。云峰真人心中明白,俞和這個“水中金”的命格,好比是一柄妥藏在匣中的絕世長劍,絕不會自黯其鋒,所以俞和也絕對不會沒來由的作踐自己,心甘情愿的去天罡院做掃地活計。如今這副模樣,要么是俞和自有其因由,要么就是俞和看破了什么,有所領悟。云峰真人曾偷偷看過俞和揮帚掃地的情形,那一招一式,分明是在修習高深劍法。于是他心中了然,俞和多半是借掃地為法,排除雜念,在紛擾中求一份清凈無為。如此看來,俞和是正朝“由劍悟道”邁開了步子。
只可惜李毅臨走的那番言語,也不知怎么,竟出奇的應驗。那句“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不巧又點中了天機。
此時轉過年頭,已是初夏,地上的落葉浮塵并不多,俞和拎著一桶靈泉水,用手掬著,朝天罡院中的花草樹木灑去。顆顆水珠飛離指尖,劃過玄妙的弧線,紛紛落向那些花樹的根莖處。
有個道童急匆匆的跑進天罡院來,對俞和道:“俞師兄,夏侯師兄命速你去清微院主殿議事。”
“清微院主殿?”俞和那顆靜如止水的心,泛起了一片波瀾,他也不多猜想,將水桶交給道童,自己捋開了袖口,撫平了衣袍,朝清微院去了。
走進清微院主殿時,俞和心里多了一絲忐忑。抬眼一看,殿中只有宗華真人和大師兄夏侯滄,俞和剛舒了口氣,卻聽腳步聲由遠而近,方家怡托著一支木盤,從后殿走了出來,盤子上放的是一套茶壺茶碗。
她見了俞和,也不如何招呼,輕移蓮步走到了宗華真人與夏侯滄之間,把茶壺茶碗輕輕的放到案幾上,看那茶碗只備了三只,想必是根本沒有為俞和準備。
果然方家怡走到宗華真人左邊太師椅坐了,三人各取茶碗喝了起來。
俞和上前作揖問安,夏侯滄與方家怡不作反應,宗華真人嗯了一聲,卻并未看俞和一眼。
夏侯滄拿腔作勢的又喝了碗茶,慢條斯理的開口對俞和道:“俞和師弟,此次喚你來,是因為你近年來太過倦怠,在天罡院中不思修進,日日徒耗光陰,更不替師門分憂。宗華掌院憂心你就此銳意散盡,荒廢了一身劍道藝業,便讓我召你過來,好生敲打一番,盼你省悟。”
太過倦怠?不思修進?徒耗光陰?俞和翻眼看了看大師兄夏侯滄,眼底閃過一線冷光,嘴角邊若有如無的勾出一絲冷笑。他心想:讓我在天罡院掃地的是你,從不傳信符讓我為山門效力的也是你,反過來你倒是使得好一招落井下石,居然給我連扣三樁罪責。這信口開河、指鹿為馬的本事,可當真是厲害得緊啊。
不過俞和心中暗罵,臉上的異色卻是一閃而沒,換上了一副恭恭敬敬認錯的表情,對大師兄夏侯滄與宗華真人作揖道:“弟子知錯,愿將功補過。”
宗華真人半閉著眼,只顧喝茶并不言語。大師兄夏侯滄雖然瞥見了俞和眼中掠過的那一絲寒光,但這時有宗華真人替他撐腰,夏侯滄根本不在乎俞和腹誹,他冷冷一笑道:“將功補過?我看師弟你劍心渙散,執帚掃地倒是頗為嫻熟,那三尺長劍不知還拿不拿得穩?”
俞和也不抬頭,抱拳答道:“師兄若有疑惑,當可與俞和一試便知。”
夏侯滄神情一凜,被俞和的這一句頂得有些難受。倘若是換過一個人,這天罡院大師兄聽人對他如此講話,立時就會拔劍下場,好好指點一下這位膽敢言語頂撞他的師弟。可夏侯滄心中有
,面前這低頭拱手而立的,是曾經一人一劍震懾西南群修,斬殺旁門修士如割草劈柴一般的俞和。不管俞和是不是真的意志消沉,若與他拔劍動手,多半是自取其辱。
夏侯滄看了看宗華真人,可宗華真人只是把空茶杯朝案幾上一放,依舊是不言不語。夏侯滄咬了咬牙,忍下這一口氣,沉著臉對俞和道:“既然師弟還有為山門分憂之心,師兄我也足感寬慰。如今正有一件事情要師弟出山去辦,只是此事不單要有勇,更要有謀。若師弟能辦得成,掌門大尊與掌院師伯自然會重重的賞賜于你,但師弟若不上心,玩忽輕慢,將事情辦砸了,可莫要怪師兄不講情面,責罰于你。”
俞和點頭道:“師兄既有指派,俞和莫敢不從。吩咐俞和去辦何事,還請師兄明示。”
“你且聽真。”夏侯滄喝干了茶水,沉聲講道:“距此向東北七百里,在信江中游,有一地名為信邑。此地居龍虎山腳下,自從七千多年前龍虎山天師教被南方魔宗滅門之后,天師教殘余弟子四散,得傳‘五雷正心法’和‘龍虎丹訣’的一支,成了如今的揚州丹崖派。而另有一支旁系弟子流落在信邑,因其只得傳承了些粗淺的煉氣心法,但卻精于鑄造法器刀劍,故而占據了信邑的地下銅脈,自起爐鼎,為凡間軍伍和仙道宗門冶煉鑄兵營生,號‘虎伏鑄劍莊’。此莊你可聽過?”
俞和點頭道:“虎伏鑄劍莊在揚州頗有名氣,師弟我自然知道。”
夏侯滄接著道:“我羅霄門內弟子所用的法劍,亦有三成出自這虎伏鑄劍莊,兩家本算是交道甚密,但最近這段時間,卻有了些糾葛。蓋因這虎伏鑄劍莊與丹崖派本是同根同源,原本由于虎伏鑄劍莊乃是龍虎山旁支,而丹崖派為天師教嫡系,兩家因為上代的宗門派系恩怨,甚少往來。但到了如今這一代,虎伏鑄劍莊的大當家雷溪老人和丹崖派的掌門洪老道脾氣相投,竟然意欲將虎伏鑄劍莊和丹崖派重新合為一宗,再興龍虎山天師大教的香火。而洪老道此人心胸狹隘,看不得揚州其他宗門從虎伏鑄劍莊換得上好法劍,便游說雷溪老人,讓他不再為別家宗門鑄造法器。”
俞和道:“夏侯師兄這是要派我去做說客,讓雷溪老人依舊幫羅霄鑄劍?”
“非也。如今揚州諸派都知道虎伏鑄劍莊與丹崖派意欲合并之事,而各家各派也都對那洪老道的刁鉆秉性頗為忌憚,所以許多宗門已經派人前去虎伏鑄劍莊示好。但我羅霄卻剛巧在一年前將價值四十余萬符錢的靈物送到了虎伏鑄劍莊,當時與雷溪老人約定,半年后羅霄可得上品雕符靈劍三十五口。如今取劍之期已經過了半年,可虎伏鑄劍莊卻百般推諉,前幾日有羅霄弟子去問,那雷溪老人閉口不談靈劍之事,還將我門中弟子給逐出鑄劍莊外。今日我向宗華掌院稟明此事,便想派你去虎伏鑄劍莊一行,敦促那雷溪老人按照約定交出三十五口靈劍,否則等虎伏鑄劍莊與丹崖派合二為一,雷溪老人同洪老道沆瀣一氣,那這三十五口靈劍定會化成泡影。”
俞和一挑眉道:“若師弟我去了,雷溪老人依舊不肯交出靈劍,那便如何?”
“這便要看師弟的口舌了。”夏侯滄看自己的碗茶已干,但方家怡卻并有起身替他倒茶的意思,于是夏侯滄只好繞過宗華真人,走到方家怡身邊拎起茶壺,給自己續上茶水,抿了一口道,“俞師弟,你需切記,此事絕不可妄動刀兵。一來虎伏鑄劍莊乃是我正道一脈,我羅霄若是對虎伏鑄劍莊亮劍,那傳了出去,必會遭揚州諸派指摘唾罵;二來虎伏鑄劍莊人脈甚廣,許多門派有求于雷溪老人,若于他們爭執,我們多半討不到便宜;三來我羅霄不善鑄劍,更需與他交好,你見了雷溪老人,須得言辭恭敬有加,好言相勸,絕不能有半分頂撞。你可懂得?”
俞和點了點頭道:“謹遵大師兄法旨。”
“你自去好生思量吧,明日即啟程去信邑虎伏鑄劍莊。此事若能辦得妥,我便替你懇求鑒鋒掌門與宗華掌院,不咎你近年荒廢倦怠之罪。”夏侯滄一擺袍袖逐客,垂下了眼簾。
俞和對宗華真人一拜,轉身出門去了。
至始自終,宗華真人都沒有正眼看過俞和,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俞和嘆了口氣,一邊走一邊搖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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