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半山帶著終南仙宗的鎮派重寶九黎煉妖壺突然現身,如此陣仗,如此威風,本讓在場的道門修士心中一喜。一件先天至寶端是非同小可,若以正宗御寶術操持得當,一旦斗起法來,足可比得數百位道門高手之威。
有東皇鐘和煉妖壺兩件先天至寶壓陣,再加上蜀山仙宗大名鼎鼎的南明離火、紫郢青索,以及青城仙宗丹清掌教的天都明河,還有西南道門各派隱而未顯的其他絕世重寶,那什么西北魔宗戮仙寶劍、十殿閻羅王和各大老魔,根本已是不足畏懼。
當五色煉魔真火一舉貫透萬丈魔云,衛行戈與眾魔祖齊齊神色大變時,在金霞上人那張天生怒相的臉孔上,露出了一絲會心的微笑。可偏偏杜半山凌空一聲斷喝,緊接再對俞和大禮參拜,此時華山老祖的表情,剎那間變得精彩無比。
那是七分的驚愕不信,與三分的惶亂。
金霞上人呆若木雞的立在原地,過了好半晌,他忽然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這位成道千多年,已是陸地神仙之身的華山太上祖師,真不知道多少年未曾再做過這樣的動作了。
當然不僅僅是金霞上人,杜半山的現身,令朝陽峰上的道門魔宗群修無一不瞠目結舌,滿頭霧水。
蓋因當年杜半山護送司馬雁回昆侖山避禍,卻遭自家師長禁足,所以沒能來得及參加攻打胡夷大漠土城的最終一戰,故而西北魔宗群修中間,認得他這個道門無名小卒的人寥寥無幾。而杜半山被赤胡傀儡修士打得重傷垂死,幸遇俞和、長鈞子與柳真仙子妙手回春之后,一直在終南山的南五臺清涼峰閉關修行,幾十年里足不出戶,所以西南道門群修也不認得他。但終南仙宗的九黎煉妖壺,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九州十大神器之一,斷非是隨隨便便一個年輕弟子就能獨自帶在身邊出山行走的。于是當場有不少人生出疑心,以為這個年輕道人是效法了華山召南子,也是改頭換面潛入終南仙宗,將人家的鎮門重寶給盜了出來。
不過道門群修細細再一看,卻又覺得這般臆測未必站得住腳。杜半山一身終南仙宗真傳弟子的道袍,腰懸終南長老符牌,通身紫霞繚繞,正是如假包換的“上清紫真大道炁”。這若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魔宗奸細,實在難以想象他心機之重、城府之深,不僅能將終南仙宗秘傳心法修到了將近還丹大圓滿之境,還謀得了終南長老之位,更把先天至寶九黎煉妖壺祭煉得遂心如意。能有這般成就,還做什么奸細,招惹什么因果業障?直接洗白身份,棄魔入道,在終南山逍遙快活算了。
其中衛行戈還算是與杜半山照過面的,他依稀記得這位同俞和一起混跡凡俗酒肆的昆侖弟子,雖然衛老魔不知道杜半山怎么就轉投了終南仙宗,還把九黎煉妖壺給帶了出來,但杜半山朝俞和俯身一拜,衛行戈就知道來人是友非敵。他看著金霞上人僵硬的面孔,不由得哈哈大笑道:“金霞道友果然料事如神,這不終南仙宗的同道現身,你自可找他求證!”
杜半山并未理會衛行戈,他見俞和也驚得目瞪口呆,便咧嘴一笑,把手中的玉符朝前又遞了遞,恭聲說道:“大師尊與二師尊言道,師叔匆匆出山,卻忘了佩戴宗門玉符,外邊難免會有些鼠目寸光之人有眼不識泰山。這便吩咐弟子前來,將師叔符牌送到當面。”
俞和愣愣的伸手接過了符牌,實在不知說什么才好。方才他情急之下,已經暗暗摸出了那枚京都定陽供奉閣掌印大執事的墨玉扳指,尋思著萬不得已,就把此物亮出來自證身份。可沒想到杜半山擺出偌大的一番陣仗前來,甫現身,就故意甩了金霞上人老大一個耳括子。
杜半山滿臉笑容,在俞和面前畢恭畢敬的不敢直起腰。他從肩后解下了一個三尺長的方形靛藍布包,雙手捧給寧青凌,說道:“寧師叔,此乃我大師尊與二師尊送給師叔的禮物,還請笑納。”
寧青凌本未見過杜半山,但她早聽俞和說起過無數次,知道這位情深義重的半山師兄,乃是俞和為數不多的至交好友之一。小寧師妹心思聰慧,猜到杜半山口中的“大師尊與二師尊”,多半就是長鈞子與柳真仙子那對神仙道侶,除了他們兩位無上真仙,天底下還有誰,能讓杜半山帶著終南至寶九黎煉妖壺出山?
可惜此時此刻,寧青凌正是在場萬多道魔修士的目光焦點,姑娘家臉嫩,根本無心去想這個三尺長的布包裹里面會是什么東西。她把包裹接在手里,感覺份量甚沉,稍稍掀開藍布一角,卻見里面還有一個烏黑的楠木匣,匣子上密密的纏滿了金絲符帶,顯然這楠木匣中裝的東西非比尋常。眾目睽睽之下,青凌也不好當場開匣查看。她有心將包裹收入袖中,但幾番施為之后,卻發現本身真炁一沾包裹就立馬消散,這匣子根本不能隨心所欲的變化大小,最后無奈之下,只好抱在懷里。
俞和這會兒也回過神來了。他心思一轉,朝杜半山擠了擠眼睛,隨手將終南仙宗的長老符牌往腰帶上一掛,擺出師長前輩的威嚴架勢,皺眉沉臉佯裝不愉,對杜半山道:“我師兄師姐在山中呆得太久,哪里懂得不受宗門所制,云游九州的自在之樂!你怎的卻追到此處來了,教我好生尷尬!”
“師叔恕罪!”杜半山面露惶恐之色,趕忙向俞和一揖到地。
俞和一甩袍袖,沉聲喝道:“起來吧,倒也非是你的過錯。”
杜半山聞言如逢大赦,他誠惶誠恐的側退了半步,依舊不敢挺直腰板兒。
聽完這幾句對答,在場認識俞和與不認識俞和的道門修士全都傻了眼,人人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岔子。這人剛剛還是揚州羅霄劍門的逆徒,與胡夷異士糾纏,惹得滿身因果,苦大仇深,怎的突然搖身一變,就成了隱姓埋名的終南仙宗門人?而另一位隨身帶著鎮門重寶的終南仙宗長老,見面一口一個“師叔”的叫著,唯恐禮數不周。這姓杜的自己都在終南仙宗到了這般身份,那他的師叔又該是何等存在?
話說這萬象銅臺之上各方粉墨登場,卻到底是在唱得哪出跟哪出?尤其是夏侯滄與青城仙宗的群修,全都又將俞和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他們真以為是自己認錯了人,此“俞和”絕非彼“俞和”。
金霞上人的眼珠轉來轉去,一會兒看著俞和與杜半山,一會兒看著九黎煉妖壺。他突然雙眉一挑,抬手點指著杜半山,厲聲喝道:“什么終南仙宗的弟子,你分明就是另一個魔宗奸細!居然盜走煉妖壺至寶,當真是膽大包天!魔賊氣焰囂張至斯,實乃我道門大患,諸位道友還不速速助我斬妖除魔,更待何時?”
“休得胡言,我有終南上清紫箋驗明正身!”杜半山把腰桿一挺,轉身站起,面對著金霞上人而立。他伸手一招,有道金書紫箋飛出,在其頭頂三尺綻出團團紫氣,云中落下一幢仙光,罩住半山師兄的周身,二行上清寶箓憑空顯化,上有杜半山的名號輩分,下有終南仙宗當代掌教純陽真人的符印。
此金書紫箋一出,當場沒人再能質疑杜半山的身份。這可是唯有祭拜過上清大道祖,在終南仙宗道籍上留有一絲定命真靈的精英弟子,才能隨身持有的符箋,萬萬造不得假。萬象銅臺下面的數千道門群修一片嘩然,他們倒非是驚訝于杜半山真的是終南仙宗弟子,而是那道金書紫箋上分明寫著:“五十代內門盡傳杜半山”。
眾所周知,終南掌教純陽真人乃是終南仙宗的第七十八代弟子,道門修士最重傳承輩分,論資排輩下來,那這個年輕道人豈不是純陽真人的“太上師叔祖”?而在場的哪個修士,不得管人家尊稱一聲“祖師前輩”?
莫非這個年輕道人,其實是個修行萬年,肉身返老還童的前古終南隱士?
金霞上人瞪視著杜半山頭頂的上清寶箓,口中喃喃的念道:“荒謬,簡直荒謬!”
召南子靈機一動,突然跳了出來,大聲喝道:“姓杜的,你有金書紫箋為證,那姓俞的可敢把他的金書紫箋亮出來看看?”
“師叔,弟子愿戴罪立功!”杜半山冷冷的看著召南子。他忽然轉回身,朝俞和作揖稟道,“殺雞焉用宰牛刀,有事弟子服其勞。師叔要是想弄個鈴鐺玩玩,何須如此大費周折?只消吩咐一聲,半山定不會令師叔失望!”
說罷那金書紫箋悄然隱去,九黎煉妖壺寶光大作,有萬道五色煉魔真火吞吞吐吐。
終南仙宗的御寶秘訣,雖也不是上古煉妖壺主人傳下來的正宗心法,但畢竟經過無數終南高手的苦心推演,已差不多趨近完善。而召南子對東皇鐘半生不熟,這尊先天神鐘在他手中只能發揮出十之二三的威能。兩件絕世重寶的氣機正面沖撞,顯然召南子手中的東皇鐘要弱了數籌。
但見那幢銅鐘寶光搖搖晃晃,召南子瞬間臉色轉白,腳底發虛,“噗通”一聲頹然坐倒。金霞上人趕忙搶步過去,探手抓住召南子的脈門,以本身真元助他抗敵。
半山師兄得勢不饒人,緩緩踏上一步,煉妖壺真火再漲,恍如日炬當空。他怒目瞪視著召南子,寒聲叱道:“我師叔何等身份,他老人家的金書紫箋,豈是你說看就看的?傳將出去,我終南仙宗的顏面何在?這番大不敬之罪,就拿你這枚小鈴鐺來賠吧!”
杜半山這一聲“老人家”的稱呼,可把俞和給逗樂了。他看著杜半山在這兒大逞威風,頓時想起了兩人在西北朔城,與老街上的潑皮混混糾纏的日子。人家好端端一件先天至寶,居然被杜半山說成了一個“小鈴鐺”,這五岳仙宗若真拿東皇鐘作了鎮派立道的氣運法器,將來必定會在九州之上成為笑柄。
就見杜半山又踏上一步,當真伸出右手,朝前虛抓,那萬道五色煉魔真火聚成一支遮天巨掌,直朝東皇鐘抓了下去。
“道友且慢!”
耳聽得破風之聲連響,眼前一花,這萬象銅臺上便多了好幾個人。俞和定睛去看,原來是泰山、嵩山、衡山、恒山四宗的掌教真人前來救場,還有蜀山仙宗的邢天大掌教和青城仙宗的掌教丹清真人,也并肩飛上臺來。
六位道門宗師攔在杜半山與召南子中間,泰山、嵩山、衡山、恒山四宗的掌教真人都是手持法器,神情凝重,嚴陣以待。而蜀山邢天與丹清真人卻是施施然的背著雙手,臉上無喜無怒。
眼見有人出來阻擋,杜半山心中知機,也就順勢而退。
那位蜀山仙宗的邢天大掌教聳了聳肩膀,他拿眼一個挨一個的把萬象銅臺上的人看了個遍,最后古怪的笑了笑,雙手一攤,朝俞和與杜半山道:“這兩位終南前輩……道友,在下蜀山邢天。我觀今日之事,似乎內中大有隱情。東皇鐘該屬誰家,那是西北魔宗與五岳仙宗的糾葛,但胡夷傀儡之事,卻是我九州煉氣之士的共患,須得盡早查明真相才好。諸方既然齊聚此地,那在下以為便定有法子明辨真相,可否看在我邢天的薄面之上,道魔兩宗暫休干戈,先齊心協力,將外患鏟除。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這位蜀山掌教說話時,一直背對著金霞上人與召南子,但他身上的神念氣機,已然暗暗鎖住了那一十二位“華山長老”。
衛行戈見此情形,心中知道蜀山掌教其實已經相信了他的話,默認那一十二人必有大嫌疑。只要把這些人的真身當眾揭穿,使華山派坐實了窩藏胡夷傀儡的罪名,那西北魔宗便占住了“大義”。就算終須惡斗一場,西南道門諸派也不好再插手太深了,余下區區華山仙宗的千多修士,在上萬魔宗高手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于是衛老魔欣然一笑,抱拳道:“邢天道友真知灼見,衛某亦正有此意!”
“衛法王深明大義,實是九州之幸。”丹清真人點了點頭,捻須而笑。
雙方魁首人物一拍即合,這原本劍拔弩張的道魔兩宗,居然有了化干戈為玉帛之勢。不少心中惴惴的道門修士長出了一口氣,暗想今日之朝陽峰大劫,難道就此顯出了消弭之機?
恰在這時,太華洞天中突然奇光滿盈,朝陽峰上無中生有的漫起層層云煙,使人目力難及十丈之外。整座山峰上下一震,耳聽見從四面八方的莫名虛空中,皆有隆隆雷鳴響起,好似催促大軍進擊時的連綿戰鼓聲。聳立在石坪中央的這座萬象銅臺,忽然涌出了億萬點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