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我來了
方解在散金候府里足足停留了整個下午,吳一道在小荷池邊釣上了一十三尾肥碩的鯉魚,所以方解就更不肯走了,因為在閑談的時候吳一道得意的說過一句,他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做全魚宴。
方解不是個饞鬼,他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為他還有很多事需要聽吳一道講解。到了今天,方解才發現原來自己對長安這座大城的了解還近乎為零。他本以為自己打聽揣摩到了許多東西,可在長安居住的時間越久,他就越覺得自己很無知。
吳一道對這個天快黑了還不肯告辭的少年沒有一點厭惡感,相反,他對這個家伙的貪婪很喜歡。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很對脾氣。
“想吃全魚宴?”
他笑問。
方解搖了搖頭認真的說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吳一道連連擺手道:“我可沒打算送你魚,自然也就沒有什么漁的手段送給你……不過吃飯就要喝酒,喝酒就要談天說地吹牛皮。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倒是可以跟你說說,反正我也閑著無聊。”
“多多益善”
方解說了四個字。
“你很貪婪。”
吳一道指了指方解笑道:“很多年沒見過如你這么貪婪的家伙了……不過我喜歡人有貪心,自從我開始做生意,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促使人不斷成長不斷進步的最強大的緣由,還是貪心。一個人若是連貪心都沒了,還有什么能讓他充滿了力量?”
“愛啊,正義啊,維護世人安定啊,保護家園啊什么的,也是緣由。”
方解很臭屁的回答道。
“滾蛋”
吳一道笑罵了一句。
“偏不滾”
方解在荷池邊坐下來,撿起腳邊的小石子一個一個投進水池里,驚散了不少魚兒,也將原本平靜的荷池激蕩出一圈一圈的漣漪。他忽然想起前世小時候自己家后面也有一個小池塘,放學后最喜歡的事就是站在池塘邊用石塊打水漂。而這一世的童年,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簡單且能讓人滿足的樂趣。
吳一道提起魚簍招手交給下人,讓人去把魚收拾好。他走到躺椅邊躺下來,看著西沉的落日感慨道:“你剛才用石子投進荷池里,平靜就被你打破了。打個比方,你就是那小石子,這荷池就是整個長安城……相對于荷池來說,你這小石子微不足道。可誰知道什么時候,小石子也能攪動一池春水?”
他看了方解一眼說道:“你現在已經讓帝都城里蕩出一圈一圈的漣漪了,仔細想想,因為你這樣一個來自邊城的小人物,竟然能靠著落水蕩起的那片水花,將朝廷里的大人物們一個個都震的蕩了起來,真是稀奇事。”
方解不是很明白吳一道的意思:“我可沒覺得自己有這么大本事。”
“你沒本事?”
吳一道白了他一眼說道:“你可知道自從你進了長安城,朝廷里翻騰出了多大的風浪嗎?先從你離開樊固開始說,兵部和大理寺的那些個巡察使因你而死,對不對?御書房秉筆太監吳陪勝因你而死,對不對?”
“若沒有這件事,李遠山和李孝宗會做下那么大一件惡事?如果他們不作惡,不花銀子拉攏情衙和兵部的人。情衙千戶高天寶會死?大內侍衛處副指揮使孟無敵會變成獨臂?高天寶死了以后還被人將尸體運到長安城埋進戶部門前地底下,任人去踩,永世不得翻身。若不是因為這件事,兵部侍郎候君賜和那十幾個官員會被陛下一怒砍了腦袋?”
“再往后說,你到了帝都之后,兵部員外郎鷹鷲要殺你,把你誆騙進了演武場,然后你遇到了羅文……因為你,羅文得了演武院的頭名,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想除掉你。于是就有了那天夜里鷹鷲和羅文的人同時下手的事,其結果就是鷹鷲被處死,兵部尚書虞東來苦苦維持也沒能保住官位,不得不引咎辭職。”
“還是因為你,侯文極才會在私底下去見羅文,至于他和羅文談了什么,想干些什么雖然無從得知。可正因為客勝居那件事,竟然牽動了陛下親至,以至于侯文極想瞞都瞞不住!或許你還不知道……你離開客勝居之后,那些邊軍對你可是贊不絕口啊,隱隱間,你已經成了邊軍的領軍人物了。”
聽吳一道把話說完,方解的第一反應是:“你怎么知道這么多事?”
吳一道先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嘴巴:“因為我站的位置本來就不低,所以看到的東西遠比一般人要多。而我這個人又偏偏喜歡打聽些稀奇古怪事,所以能問到不少消息……”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把看到的問到的稍微想一想,就又能推測到很多東西。”
“你為什么特意關注我?”
方解問。
吳一道想了想回答道:“因為你讓帝都都不太平了,況且關注你的又何止我一個?”
方解微微搖頭道:“如果可以,我寧愿如當初隴右李伏波進演武院時候那樣,進門的時候沒人注意他,這樣會少很多麻煩。”
“你現在想放低姿態進演武院都不行了。”
吳一道笑了笑說道:“有不少人擺明了態度想打你的臉,掄圓了胳膊使足了勁的打。打腫了你的臉還不解氣,最好打掉你滿嘴牙。你若是想弄什么低姿態,就相當于伸出去臉讓人家打。”
“我直到現在還沒有發現自己有什么一鳴驚人的本事。”
“沒本事也得扛著。”
吳一道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在客勝居昏過去之后,陛下對那些邊軍說過一句話……陛下說他就是所有邊軍的后臺,你們無需去怕任何人。天下世家名門何止幾百家,但沒一家敢說大得過皇家。你是不是邊軍?”
“是!”
“那你還怕個屁?還是仔細想想,該怎么給陛下爭臉面吧。順便把演武院的風氣能搬轉回來才好,要知道在太祖建立演武院之初,演武院可不是被世家子弟把持著的。當年第一批進入演武院的人,大部分都是太祖當年麾下的老兵。雖然沒出什么驚采絕艷的人物,但那會演武院的風氣很正啊。之后大隋的江山越來越穩固,演武院的風氣也越來越讓人擔憂了。”
“幸好……”
吳一道微笑道:“陛下打算改變,你們趕上了一個好時候。”
天黑之后,長安城大街小巷里的熱鬧漸漸收斂。雖然酒樓青樓之類的地方依然生意紅火,但大街上已經變得冷清起來。方解在散金候府里聽吳一道說些所謂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實則都是在明里暗里的點撥他如何應對長安城里的波瀾。
吳一道沒給方解什么辦法,只是告訴他你沒了退路。而且,恰好趕上一個對軍人來說最好的時候。這個手眼通天的大隋首富到底能接觸到多高層次的秘密,方解無法得知,他只能隱隱推測,吳一道的真正地位或許比朝廷里許多官員還要重要。
事實上,他想的沒錯。
吳一道知道的秘密,比朝廷里大部分官員都要多。比如,陛下暗地里正在謀劃的那場驚天大戰。在暢春園穹廬里,皇帝對旭郡王楊開說他已經秘密調集了大江以北七座糧倉的糧食運往西北,而且還從三座行宮里運出來足夠裝備數十萬大軍的兵械甲胄。這些東西都加起來是多龐大的一批物資,要想秘密調運何其艱難,如何能瞞得住人?
朝廷要想調運,必然勞師動眾。這么大的動靜肯定哪怕是瞎子都能聽出些什么來,更何況朝廷里那些人一個個比猴子還精明。
不動用朝廷的力量,這天下間誰還能有這么大手筆為陛下運物資?
當然是貨通天下的吳一道!
以貨通天下行的實力,雖然為陛下做這件大事略微吃力些,但絕對是最好的選擇,當人們注意到貨通天下行不尋常的舉動早已經晚了,大批的糧草物資差不多已經送到帝國西北。因為誰也不會想到,陛下竟然將這么大的事交給一家商行!
最重要的是,調兵。
除了朝廷水師之外,也就只有貨通天下行的貨運船隊能將如此規模的人馬秘密運往西北。
吳一道的地位,比方解揣測到的還要高許多。
一個商人,能被陛下封為侯爵,能夠讓自己的商行貨通天下,這背后有什么秘密誰也無法探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若沒有皇帝的支持,吳一道的商行怎么可能形成這樣龐大的規模?如果吳一道不是為皇帝暗地里做過許多事,他又怎么可能壟斷那么多商業?
當商人的身份前面加上一個官字,那就可怕了。
散金候府里,吳一道似乎不吝嗇自己的時間,他好像很樂意和這個按道理根本不可能與他攀上關系的小人物交談相處。雖然誠如他自己所說,他絕不會為了方解投資多少多少銀子,只能告訴他一些消息,講一些道理,但對于方解來說,這無疑已經是對他最大的幫助了。
一個來自窮鄉僻壤的野小子,想要在長安這樣的大都市里立足欠缺的東西的太多了。方解就好像一個饑餓的貪婪鬼,不斷的在進食,試圖填飽自己的肚子,哪怕填不飽,他也要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南十二條是一條很普通的街道,這樣的街道在百里長安城就好像一條毛細血管一樣微不足道。隨隨便便在長安城里轉半日,這樣普通的街道最起碼也能走十幾二十條。
南十二條最著名的所在是一家客棧,叫歸朋客棧。據說大隋順帝也就是當今皇帝的爺爺還在位的時候,有一位南方來的舉子住過這里,整日埋頭苦讀,每餐只喝一碗粥,吃一些店里贈送的腌菜。雖然不至于餓死不至于付不起房錢,但確實生活的很寒酸。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成為大隋立國有史以來第一位寒門狀元。
這個書生一鳴驚人,殿試上被順帝指為狀元的時候驚訝了滿朝文武。當然,正因為如此,歸朋客棧的名聲也隨即響亮了起來。以至于到了后來,來京趕考的舉子哪怕腰纏萬貫者也要來這里住陣子,粘粘福氣。
這位大隋的第一個寒門狀元,叫懷人禮。提到這個名字沒幾個人記得,因為他后來給自己改的名字太響亮,叫懷秋功。
天色已經很晚,歸朋客棧的小伙計靠坐在柜臺邊打盹。因為還沒有到關門的時間,而到了這個時辰又很少有人來投店所以他有些百無聊賴。正睡的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什么響動嚇了他一跳,他揉了揉朦朧的睡眼看過去,下意識的問了一句:“客官住店?”
客棧里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一個人,裝束很奇怪,樣貌很冷傲,沒理會小伙計的問話。
小伙計仔細看了看,立刻驚訝的張大了嘴巴。如果有人愿意試試,這會他的嘴巴里肯定能塞進去一個蘋果。
站在屋子里的人是一個看起來大約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身形挺拔。寬額頭,劍眉怒目,鼻子很高,臉型刀刻斧鑿一般棱角分明。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的衣服,是一件普通百姓絕不會也不能穿不敢穿的衣服。
大紅色道袍,上面還用金線繡出來很多繁雜的紋路。看不清起始也看不清歸處,順著任何一條紋路看都看不到盡頭,所有紋路匯集起來的圖案又復雜的讓人頭疼。
紅袍大神官!
我滴個祖宗唉!
小伙計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幾乎驚訝的喊出來!
“我來了”
這位紅袍大神官抬著頭看著客棧二樓一間屋子,語氣平淡的說了三個字。